大脑的混沌没办法好好处理当下的场景,生理及心理上的痛苦开始扎根筋脉,使得昨晚的回忆愈发清晰,愈发让人刻骨铭心。
屈辱、不堪,被当成狗一样玩弄嘲讽。林瑜的肺管像是被一股烈火灼烧,攥着床单的指骨凸出,指尖泛白。
修长的指节上还缠绕着不知道拿来做什么用的艳红色细绳,长而细的绳子像一条不会吐性子的蛇将他束缚,模糊的目光逐渐聚焦在了那条绳子上,一时间林瑜浑身一僵,旋即立刻起身像是要摆脱什么似的将它扯下。
绳子缠得太乱,这样没有条理的拉拽只会没有尽头,良久绳子还没被摘下。
林瑜怔怔地看着它,像是一瞬间被抽走了骨头,丢了魂呆坐在床上。
一晚的经历像一场真实到有些假的噩梦,校服和书包都被丢在了地上,他下床匆匆拿起活像偷了别人衣服的小偷一样穿上了身,勉强遮挡住身上的痕迹。
衣不蔽体的感觉不太好受,心慌还没下去,他准备去拿书包的手一顿,猛地想起来一晚上没回家也没跟林霞通知。
他已经长大了,不是当初那个跟在姐姐身后吃提子的小孩,已经不怎么需要家长一直看着他在哪、去做了什么。但以他常年只会在家和学校间两点一线的生活方式,突然一个晚上不着家还没跟家里人通知一声,怎么看也不像林瑜的做派。
自从张义秋确诊后,林瑜是生怕她心里担忧这个害怕那个,加重症状,所以就算林霞已经明确跟他说他自己有私人生活,没必要时刻报备的情况下,他也会习惯性的知会家里人一声“迟回家”或者是“学校比赛,要训练今晚不回家了”。
像今天的情况是第一次。
不过好在周闻池没丧心病狂地把他手机拿走,那台老型号的手机就放在床头柜,底下还压着照片。
林瑜将照片塞进校服口袋,将手机开了机。
屏幕上停留着弹出的消息弹窗,除去新闻还有几十条。
林瑜正要解锁时,一通电话恰巧打了进来,看着上边的备注他下意识按下了接通键。
还没开口,那头急促的声音就已经按捺不住:“林瑜?”
林瑜此刻喉咙像是裹了层血痰,他咽了咽润了一下喉咙,才轻声地应了下。
“靠,你昨晚干什么去了?我给你发十几条消息你忙到一条都回不了?”
对面隐约传来玻璃瓶碰撞的动静,林瑜都不用问,大致都能猜到江翼大概又混哪玩去了。
“昨晚——我有事。”他思索后,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复。
林瑜本想将话题随便带过去,江翼是个非常会看脸色,感知情绪的人。听到他的回复也应该能猜到自己不想深入谈论这件事。
哪知,今天的江翼好像突然就丧失了这种察言观色,感知他人所思所想的能力。对面顿了顿,放低了声音:“昨晚周闻池来找你了?”
‘啪嗒’。
好像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碎了一地。
看着身上的痕迹,林瑜有种被扒光站在江翼面前的感觉。
他希望江翼只是认为他跟以往一样被周闻池教训了一晚上而已。
对面没出声了,林瑜也没说话。好半晌,林瑜只能听到对面变重的喘息声,江翼许久才开口:“...不是说,周闻池再来找你就告诉我吗?”
林瑜:“......”
“你不用顾忌什么,我不怕。”江翼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像是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在安抚着他,“我想保护你,就像你当时保护我那样。”
林瑜心里猛地一颤,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然拽了一下。
语毕,电话那头隐约起了些波澜,叽叽喳喳的声音被刻意压了下来,听筒也被人用手遮住了。那头又没了声音。
林瑜耐着心等他再开口,对方也没让他多等,几秒后听筒那边又传来熟悉的声音:“所以......”
所以?
所以什么?
林瑜发觉药效大概还没代谢干净,他的脑袋还是晕乎乎的。但不似昨晚那么混乱痛苦,无法摆脱,像是酒精让他放松,沉迷其中。
这回轮到江翼卖关子,在那头所以了好久,才没头没尾道:“所以——你今年元旦,在燕城过吗?”
得到回应,林瑜才缓慢地眨了眨干涩的双眼。
他还没反应过来这个头尾都接不上的问题意思,就已经回复道:“嗯,在这。”
他突厥自己想太多,只当一切都是因为昨晚的事导致他变得有些脆弱胆怯。所以只一会,林瑜就将下文衔接生硬的‘所以’抛到了脑后。
和对方挂断电话后,他勉强冷静了些。套好外壳,林瑜垂着脑袋逃也般冲出了酒店。
今天天气很好,难得出了太阳,空气中蔓延着雨后草芥的气味。天气好,人的运气貌似也会变得很好,有的小孩上完补习班回家能搭上刚巧到站的公交车、有的人能在街上撞见初高中玩得要好的挚友——以及,林瑜想都不会想到,能在这种情况下遇见唐学明。
厄运在撞见那件事后就开始缠上他了,上天都不会垂怜他。让他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堪、羞耻、疼痛、威胁、不公。
林瑜先认出了唐学明那辆二手宝马,那辆车经常停在学校后门一颗桦树下边,久而久之就变成了唐学明专属的车位。看到后,本来是朝着那辆车的方向走,林瑜立马转了个身,希望一心专注等红绿灯的唐学明看不见他。
然而事与愿违——
“林瑜?”
林瑜垂着的脑袋又低了低,暖阳天他将头顶的卫衣帽子往下又扯了一下,脚步加快一声不吭。
他想装作看不见听不着,这副样子以及他刚刚从什么地方出来,被往日的老师看到实在不太好。
他一直是别人家的孩子,是家人的骄傲,是老师最器重的学生。
他这副样子没办法被人看到。
他一直以为周闻池只是把他当做发泄的玩具,讨个乐子丰富生活而已,终会等到玩腻的那天。他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事情。
林瑜不反对同性恋,也并不是代表他支持。他只是一个性向正常的青少年,按照之前看来他也没看出周闻池有这种兴趣。
更何况他昨晚太乱太乱,没发现将他拽进房间的人不是周闻池。第一次的那种事特别疼,那人也不会收敛力气,再加上他与周闻池之间莫名存在一种挑衅,都不服对方的意味在。林瑜就成了他们之间较量的筹码。
他想离开,但是又不知道能去哪。
张义秋的身体经不起折腾,他的学校也在这。
休学吗?
时间不能等他。
突然,一双手从后抓住了他。熟悉的感觉顿时如同电击般袭来,林瑜下意识朝着身后就是一拳!
“唔!嘶——”
看清自己打的是谁后,拳头一阵发麻,麻得林瑜下意识在心里骂了声娘:“老,唐老师......?”您不要紧吧?
话音未落,想到这一拳是自己干的,林瑜立马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他自己拳头都一阵发麻,你说要不要紧。
唐学明摆摆手,搓了搓微微发肿的左脸。像是不确定一样,上下将林瑜看了遍。
虽然说正在青春期的孩子一天一个摸样,但林瑜也变得太多了。乃至于第一眼唐学明就没认出来,还以为是学校又哪个暴发户的龟儿子在外头瞎混玩得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出来了。
但当看清那个遮遮掩掩不敢见人的‘龟儿子’脸时,唐学明刚端起的泡着枸杞的养生水,顿时洒了大半。
“后座放了东西,你坐副驾吧。”唐学明拉开副驾驶车门,对着他说:“对了你满十八岁了吧,要是没满十八岁还不能让你坐副驾哈哈......”
林瑜听出唐学明话里的故作轻松,嘴角扯了扯,却牵动到了伤口,疼得他冷吸了口气。
唐学明看着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也就没再开口,等着少年上车后,才收着力尽可能轻地关紧了车门。
他生怕劲用大了,林瑜魂就飞走了。
车上很整洁,副驾驶位还贴了很多海绵宝宝或者哆啦A梦的贴纸。透过后车镜,后座上整齐地放着三个并排的纸箱,其中有一个没盖紧,露出了半个相框。林瑜认出这是唐学明摆在办公桌上的,他和妻女的合照。
林瑜扯过安全带刚扣好,余光就扫到脚旁边掉在边边的几片红色花瓣。
他第一时间就想到这也是唐学明办公室他夫人养的郁金香。
看着这些东西,他也能猜到唐学明避开工作日,趁着假日去学校干什么了。
唐学明没有江翼那么有察言观色,他发动汽车后,就开始平稳驾驶。两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行驶到了下一个十字路口,被红灯逼停。
车内的气氛一度窒息,唐学明斟酌许久才看向林瑜。少年还是戴着卫衣的帽子,凌乱的黑发被压着,碎发有些多也有些过长了,已经扎眼了。纤长的眼睫好半晌才眨了眨,告诉他少年还没睡着。
“我没记错的话,前边再拐一条道上立交桥就到你家了吧。”不知道说什么,唐学明只觉得少年状态不对劲,“等下到了药店,我先下车买点药膏。”
听到要送他回家,林瑜才有了点动作,他嘴唇有些泛白,刚准备开口突然被呛到,只能一手捂着嘴,微微屈着身咳嗽。
心肺因为怒火都在发疼,一声打过一声,像是要将肺都咳出来。很快惨白的脸色都染上了消不去的红晕。
唐学明只得先找到停车位,将车停稳后,旋开了保温杯:“来来来,喝点水。”
温水进了咽喉,湿润了干涩的嗓子,但同时也加重了口腔中的铁锈味。林瑜皱着眉,好半晌才将那股恶心感咽下去。
唐学明心里发疼,好好一个优等生被折磨成这样。林瑜的大好前程不该毁在那些人手上,但唐学明也只能做到惋惜与忿忿不平,他没法与周家对峙。
天子犯法不与庶民同罪,谁让人家家大业大。
当权利被那些懂得遵守规则,明白界限的人所掌握时,它便能发挥出积极的作用。然而,不幸的是,获得权利的人并不可能会带着这些。
大概是‘幸存者偏差’,如果要获得权利最终在这场厮杀中活下来的,也只能摒弃那些底线。
就是这样的恶劣秉性逐渐被传承了下来,在‘上流社会’这个巨大的培养皿中培育出一只又一只的怪物。
是选择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学生还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唐学明只能选择后者。
咳嗽让林瑜产生了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情感所控产生的眼泪湿润了他酸涩的眼睛,他喘着气擦去双眼的水雾,嘶哑地开口:“不回家。”
唐学明早已预料到,离开酒店时其实可以选择另一条路径,直接抵达林瑜的家,无需这么七拐八弯的。但他担心林瑜不回家,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同时也为了减轻无法救助林瑜的内疚感,给自己带来点心里上的安慰。
“那,回老师家?”唐学明征求着开口。
林瑜这副模样确实不能回家,他也不知道周闻池做了什么把人弄成了这幅模样,不免心中也有怒意:“你把手机给我,我跟你家长说,今晚先去我那吧。”
林瑜没开口,可能是喉咙实在太疼了。他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想到什么后又从书包小层拿出了那张被折好,细心放好的一百元纸钞,递给了唐学明。
唐学明没接,只是伸手拿过了林瑜手机:“去老师家给什么钱,自己收好。”
林瑜摇了摇头,手还是固执地举着,大拇指与食指压着那张艳红的纸钞:“您给的,车钱。”
林瑜已经点到了通讯录界面,唐学明第一眼就是早上刚打了通‘江翼’的电话,他扫了眼号码一股莫名的熟悉感袭来,但顷刻就被林瑜打断了思考:“什么?车钱?”
唐学明拨通江翼下一栏备注‘姐姐’的号码,终于想起来貌似有这么一回事:“你当时没花掉?不是让你打车用的吗?”
“我有钱。”林瑜坚决地将纸钞塞给了唐学明,随后将两只手踹进了校服兜里。
没给人重新塞给他的余地。
唐学明叹了口气,只得将纸钞塞进了外衣口袋,电话那头很快就接通了,听筒那传来温柔的女声但语气带着和方才林瑜一样的不可拒绝:“你拿走我不要......举手之劳而已,用不着这个——”
唐学明手指敲着方向盘,等着那头安静。
听筒貌似被人捂着了,一直到原本背景里有的叫卖声和讨价声消失后,才等到林霞开口。
林瑜猜到这个时间点多半是张义秋在忙着招呼生意,张义秋爱唠叨一抓着人就叨唠不停。信息里林霞的对话框只有一条未读消息,大概是周闻池昨晚以他的口吻发消息了,可能又是‘学校培训,不回来了’要不然就是‘去朋友家’。
林瑜深感可能是前者,因为和林霞上条消息就是学校下半学期要搞个校内竞赛,周闻池大概就是借着这个借口告诉林霞‘他’待学校培训了。
林霞大概是怕张义秋知道是他又会叨唠个没完打扰他培训复习,所以干脆走到里屋和他聊。
果不其然,林霞先是讶异了下唐学明拿林瑜的手机打电话,在唐学明表明身份后,她就拜托唐学明告诉林瑜记得吃饭,不要因为复习过了头把身子弄坏了。唐学明也就借坡下驴,说出了林瑜今晚没回家的消息。
没回家,但也没说去哪。林霞下意识就认为还是待在学校里,两人没说几句后便挂断了。
自家姐姐从一开始以为林瑜出事了,从听筒都要溢出来的担忧到后来一句句温声拜托老师转交给林瑜的嘱咐,他都听在耳朵里。
只是一次次的欺瞒,不断折磨着他逐渐趋于麻木的内心。愧疚同身体上的酸痛一并涌来。
林瑜接回了手机后,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近乎沉默地瘫在副驾上注视着手中的手机。
林霞的消息是放学后过了半小时发来的:
——学校的事忙完了吗?
——妈上次看你挺喜欢吃饺子的,今天一早就去市场买了饺子皮,包了两大袋快塞满半边冰箱了【兔子跪地.JPG】
又过了十五分钟,一条消息。
——还没到家吗?培训是从今天开始?
之后林瑜就看到‘他’发了条消息,间隔了快一个小时。
——嗯,今天开始培训,晚上不回去了。
估算着,这个时候是他被人拽进房间的时候,周闻池是后来才到的,也就是说这条消息是那个人发的。
消息没发出去多久,林霞就回了。两条消息连着,连时间都没有。
——【兔子点头.JPG】
而那个‘他’也挺有性质,在那只点头答嗯的粉白色兔子下也回了个表情包。
——【猴子乐呵.JPG】
之后就是林霞发来的要他注意时间,不要熬夜,差不多该吃完晚饭的信息。
但那个人显然是发完表情包后就将手机搁置在一旁了。
林霞身为家人,是第一个敏锐察觉到林瑜最近暴瘦的人。本来她弟弟就是个吃不胖的人,最近不断的烦心事,就算作息正确饮食到位,人心里一忧虑起来,自然就胖不了了。
唐学明开车时,时不时就会侧点脑袋,林瑜瘦的就连羽绒服都能压死他。从侧面看就像一张纸贴在座椅上,瘦削的下颚骨及其明显,皮肉附着着少年与日俱增生长的骨架,更加让人发觉他是一件易碎品。
林瑜没察觉到旁人的半点心思,对他来说这副外人喜爱称赞的皮囊是一件带来厄运的污秽物。昨晚好像一直有一双手抚摸着他的薄肚皮,顺着那层薄薄的皮囊勾勒着他的骨头。
“这么瘦......你的脏器都塞哪去了?”
那不是周闻池的声音,但是同周闻池一样带着戏谑玩弄。
像被猎犬咬住命脉,林瑜不敢动弹也没力气回复他的问题。周闻池从后抱着他,似乎很不满意林瑜将所有感官交付给那个男人,他加重//,毫无顾忌在林瑜脖颈上覆盖着上一轮那个人留下的痕迹。
林瑜控制自己不要去回想那段噩梦,只当是做了个醒不来的梦而已。
都是假的。
他想。
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