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跟着皇上出门的兄弟,都是九死一生,如果臣还要去查他们、怀疑他们的忠心,岂不叫他们心寒?”赵弼谏言着。
陈济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他们陪朕同生死、共患难,朕确实不该轻易怀疑他们。但那个侍卫……他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并且在朕下车后向皇后挥剑,他确实是个奸细啊。奸细远比外敌危险,难道你们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赵弼不能否认,又低头不语。
马达忽而侧目看了桃叶一眼。
桃叶敏捷地转到一旁,收拾起大夫们给陈济开的药方,避开了马达的目光。
马达遂拱手向陈济谏言:“皇上,即便要查,也只能暗查。倘若白夫人真是早有准备,那么奸细或者同谋,恐怕根本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大群呢。臣建议皇上尽早回京,离开是非之地,回京后,臣与赵将军一定细细追查此事,以绝后患。”
陈济微微笑,望着马达说:“朕「回乡」,是为了「祭祖」,你再怎么着急,也得容许朕祭拜了祖宗再回京吧?”
马达默然。
周念终于又寻着了一个机会,赶紧来献殷勤:“启禀皇上,各色祭品都已齐备,只待皇上龙体稍安,便可前往行祭祖大礼。”
陈济只好笑点点头。
陈济的伤口太深,若是等愈合再祭祖回京,他是等不及的,就拣了个最近的黄道吉日,安排了祭祖之事。
准备去谯郡的陈氏宗庙之前,陈济特意交待马达,要带上司德。
陈济与桃叶坐马车来到陈氏宗庙,建在一座半高不高的小山上,远远看着,是个风景秀丽的去处。
桃叶先前去过京城东篱门外的王氏宗庙,也是安置在类似这样的小山上,她想,这个时代的官冢大抵都是如此吧。
周念早已带人候在那里,里三层、外三层,把个山头围得密不透风,宗庙门前的路道两旁,更是守卫森严,似乎是连只苍蝇都要防备的。
祭祀的排场布置,自然是极其奢华隆重的,看得出周念十分用心。
陈济和桃叶就按照礼俗,进入陈氏宗祠,在列祖列宗的一众牌位前,同行了叩拜之礼。
礼毕,陈济又带着桃叶,走出供奉牌位的祠堂,往后面走了几排,在一座独立的墓室门前停住了脚步。
桃叶观此墓室,与谯郡公府的正楼格局十分相似,只是规模略微小了一些,猜度着必是陈济父母的合葬墓室。
陈济回头对周念说:“你们在这儿候着,朕和皇后要单独进去一会儿。”
周念领命,就带官兵驻守在了门外。
陈济便牵着桃叶的手,走了进去。
墓室建在山坡上,室内免不了是要借用山体、掏出山洞的,因此越往深处走,阴暗是必然的。
陈济点了一盏烛台,一手举烛台,一手牵桃叶,慢慢往里走。
走着走着,桃叶看到了墓穴,不禁有几分畏惧,“我们……为什么要来这儿?”
“不要怕,这里只有我的父母。”陈济温和一笑,把烛台放在了一旁的石桌上。
桃叶不由得在心里犯嘀咕:「他们是你的父母,又不是我的父母,你当然不会觉得怕……」
“父亲、母亲,你们还没有见过……这是你们的儿媳妇,桃叶。”陈济走到墓碑之前,亲切地介绍了桃叶的身份。
桃叶只得对着墓碑微微屈膝行礼:“见过父亲、母亲。”
“桃叶……”陈济脸上带着惬意的笑,又一次拉住了桃叶的手,“虽然我不是第一次成亲,但你是我第一个带到父母面前的妻子,也是我心中唯一认可的妻子。”
桃叶只好附和着笑了笑,她瞥了一眼墓碑上的刻字,只见那上面显示的头衔不过是「谯郡公陈温、诰命夫人周氏之墓」。
“为何皇上没有追尊二老为皇帝皇后呢?”桃叶闷闷地看着墓碑,她印象中,几乎每个朝代的开国君主,都至少要往上追尊两代帝后呢。
陈济却笑着摇了摇头,“我爹如果想做皇帝,生前是完全有能力做到的。我一个人被骂作「陈贼」也就罢了,又何必连累他们耳朵不清净?”
“何必这样说呢?若是如此,每一朝的第一位君王,不都算是「贼」了?”桃叶抬头,从陈济的眼神中看到了深深的伤感。
陈济将手抚在了墓碑上,“我常常在想,如果我爹肯做「贼」,说不定他现在还活着……”
说着,陈济慢慢蹲了下来,将他的头靠在了墓碑上,就好似他小时候靠在父亲的怀抱中一样。
此时此刻,桃叶不能没有怜悯之心,她知道,陈济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的父亲。
“你知道我爹与我的最后一次相别,都说了些什么吗?”
桃叶摇了摇头。
“他当时大约已经预感到了此战不祥,临别前一再交待我,将来千万不要兄弟相残,不要让上一代的恩怨延续。他说我和大哥是除了他之外在这个世上彼此最亲的人,和我们的母亲之间的关系是截然不同的。”陈济依然靠在墓碑上,黯然神伤。
桃叶听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猜,父亲也对大哥说过这样的话。在父亲死后的很多年,我与大哥都维持着表面的和睦。虽然我屡屡有心杀他为父报仇,但念及父亲遗言,始终不曾下手。
直到成宗和司修父子入京,我因为绑架太医令被抓进御史台大牢那次,差点被狱卒送来的饭菜毒死。听到狱卒供出要他下毒的人是我大哥,我气极了、恨极了。
所以在孟太后的万寿宴上,眼看着大哥被斩杀,我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心中只觉得痛快。事后,我才知道……原来那两个狱卒,都是成宗安插在御史台的奸细……”
陈济回忆着往事,手指渐渐握紧成了拳头,不知心中有多少恨。
桃叶一脸茫然,绑架太医令之事,她也算有参与的,但对于离开御史台大牢之后的事,却一无所知。
“我后来细细地想,我从八岁寄居在大哥京师的府邸,当年只是个孩子,大哥如果有心想杀我,会没有机会吗?还会等到我长大后跟他作对吗?”陈济的面容都皱在一起,是那样的苦恼。
他背靠墓碑,身子缓缓下滑,最后坐在了地上,双手捧住了脸,字字句句都充满懊悔:“我好傻呀……我就那样信了司元的诡计……我最终还是违背了父亲的遗言……”
桃叶的眼泪悄然滑落,顿时感到心里难受极了,矛盾极了。
“遥想我大哥当年,何尝不可能是这样受了显宗的蛊惑,做出了弑父之举呢?”陈济又徐徐抬头,似乎是展开了无限遐想。
桃叶也蹲了下来,轻轻抱住了陈济,将陈济的头靠在了自己怀中。
无论未来如何,这一刻,她真的很想安抚这个脆弱的、曾经也无辜的孩子。
外面,突然传来了马达的高喊声:“皇上,人已经带到。”
陈济听见,忙站了起来,眨巴了几下眼睛,让未出眼眶的泪水返回体内,也高声回复:“你一个人带他进来,不许别人进来。”
桃叶也赶紧抿去泪水,稍稍整顿了仪容。
转眼间,马达押着司德走了过来,司德是被绳子绑住的,一直在试图甩开马达,不停嚷着:“放开我!放开我!”
及至陈济面前,马达才松开了手,行礼禀报:“皇上,他不肯来,臣只能用绑的,所以耽误了些时间。”
陈济略略点头,走到了司德面前,问:“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儿吗?”
司德哼了一声,把脸转到另一侧,完全没有理会陈济。
陈济并不在意,只是勾唇一笑,郑重地说:“如果你肯在这墓碑前磕三个头,朕就放了你。”
司德先是惊讶地看了陈济一眼,但很快又露出鄙夷之色:“谁信你?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翻脸比翻书都快!”
陈济笑道:“朕现在是一国之君,岂能言而无信?”
“也不看看这屋里都有谁?”司德的目光瞟过马达、桃叶,仍是满脸的不信任,“又不是大庭广众之下宣布,谁能证明你说过?”
“那你要是不介意暴露做过前朝君主的身份,朕也可以带你出去宣布。”陈济说着,就要推着司德出去,脸上带着坏坏的笑,俨然又露出他从前赖皮一样的嘴脸。
“停停停!”司德显然被吓住了,慌忙顺从了,只是有些轻微的不忿,“磕头就磕头!你们总得先把绳子给我解开吧?”
陈济点头,递与马达一个眼色。
马达领命,就来给司德解开绳子,并严肃地交待着:“你最好不要有别的心思,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司德没有搭理马达,满脸不屑。
绳子解开后,司德果然老老实实跪在了墓碑前,应付一样磕了三个头,然后抬头问:“现在可以走了吧?”
看了司德一眼,陈济又面向墓穴,轻声说:“父亲,你看到了吗?你是有孙子的,或许都已经有重孙了……”
“胡说什么?我的父亲是孝宗司昱,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司德急忙反驳了陈济,是很不服气的样子。
陈济淡淡一笑,道:“好了,你可以走了。”
司德听了,撒腿就准备往外跑。
马达忙抓住了司德的胳膊,押住肩背,转头向陈济道:“皇上,不能放他!他要杀你呢!”
陈济笑着摇了摇头,自信满满,“朕要是那么容易被杀,还能活到今天?”
马达又讲出了另一个理由:“留着他,或许能引白夫人出洞也不一定!”
“拿司修当诱饵都没抓到白夫人,他算老几?白夫人要能为他出山,那天还会丢下他跑了吗?”陈济仍笑着。
马达只好放开了司德,但脸色很不好。
“马达,我这辈子……”陈济望着马达,那目光好似在恳求,也好似在倾诉。
他笑容渐渐变得苦涩,声音也渐渐变得低沉,“我这辈子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后……就让我爹有血脉留在这世上吧……”
马达怔然一惊,似有无数种情绪涌上眼眸。
桃叶听着,低下了头,不敢猜测陈济在说出这句话时,究竟怀着怎样一种心情?
司德看了马达,又看了陈济,惴惴不安地问:“万一我出去,又有人拦住我怎么办?”
“朕亲自送你出去。”陈济笑着,推着司德前行。
桃叶就跟在陈济身后,一起送着司德走出墓室、走下山、走出庙门,走出了所有官兵的把守范围,并让人为司德牵来一匹好马。
司德最后一次看了陈济,眼神怪怪的,但还是赶紧骑上马,飞一般跑了。
陈济目送司德远去,轻轻地舒缓了一口气。
那种感觉,好像如释重负。
他转回身,对桃叶说:“我想再去祭拜一下外祖父。”
桃叶点了点头。
周念听到,喜上眉梢。
“马达也一起去吧。”陈济说着,又回头,却四处看不见马达的身影,“马达呢?马达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