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冰冷的湖水淹没霜晴的身体,众人的惊叫呼喊都仿佛消了音,一概听不见了。
她只觉得身体格外沉重,重得无力行动,只能一点点在冰冷与黑暗中下坠。
这一路上,都太冷太累了。
面对国破家亡与流离失所,她养精蓄锐。
面对异国她乡的排挤算计和至亲之人的陷害背叛,她奋起反抗。
面对寄人篱下的庸碌无奈和反反复复的思乡之情,她周旋忍耐。
经历六年颠沛,终于回到故国寻得亲人,她以为可以迎来长夜后的黎明,没想到一切都与她所期盼的大相径庭。
她怀念的家乡亲族并非记忆中那般美好,处处都藏着她幼时不曾发觉的压抑丑恶。
她终于明白了,她生来就是为了替别人实现心愿的。
她的命从来不是她的,是额尼与雪灵女王交易的筹码,是身后亲族用于婚配的筹码,是家族荣耀的载体,是额尼与四姨遗憾的载体,是雪灵女王未完之志的载体。
黑夜从来没有结束,只有落在湖面的那一束月光曾真正属于过她。
此刻她脑内只坚定着一个念头:她不要和彦斌成亲,她只想和冯月昭在一起,哪怕此刻拥抱的只是她们回忆的残影。
可想到这里,她又好恨。
不仅恨自己的无力抗争,更恨冯月昭对她不闻不问。
即便宛宁说冯月昭很想她,可又怎样?她最终还是没来找她。
黑暗侵蚀了她的全部感官,在这里,她好像看到了夜空之上璀璨的星月,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忽闪忽闪的无法触及。
唯一属于她的月光,也被这里的黑夜彻底吞没。
——月娘姐,若我先你一步跨过天河行至那彼岸国土,你又会否孤独?
——会否孤独?
她不断在心里默念这句话,直至彻底失去知觉。
会否孤独?
……
当霜晴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众人忧心忡忡的模样。
老太妃坐在一旁掩面而泣,嘴里还絮叨个不停:“你说你们这一群大活人都干什么吃的,连个小丫头都看不住?要是真出了事,我该如何向宫里的姐姐交代?”
周遭空气则陷入了一片可怕的死寂,直到丹若率先发现霜晴醒了,才用怒火点燃了低沉的气压。
“我告诉你啊,真想死就和你十姨一样,自己悄没声到外面寻死去,别给我死在家这儿!晦气!”她开口的瞬间掉下一滴眼泪,待满腔怒火对霜晴倾泻完毕后,才背过身去悄悄擦掉。
霜晴依旧像条冻僵的狐狸,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连眼珠都凝固在了脸上。
见她这幅样子,丹若火气又起,大步上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我跟你说话呢!没聋没哑就给个反应!”
即使枫红从旁拉着丹若,也无济于事。
平日里枫红干活就拖拉磨叽错误频出,彦斌又冲动毛躁时常惹祸,丹若本就看她们娘儿俩不顺眼,这会儿更是对枫红怒不可遏:“你都跟她说什么了?怎么你一走她就迫不及待地跳湖去?我看你跟你儿子一样,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枫红也是受不了丹若天天颐指气使,此刻情绪亦到达顶峰,径自哭了起来:“你是在怪我?要不是你突然叫我,事情又怎会变成这样?我比你大那么多岁,天天被你当众数落……谁家妹妹是这么和姐姐说话的?我真的受够了!”
看她俩哭的哭吵的吵,一贯温柔沉静的梨雪终于忍不住,指着她俩大吼一声:“要闹就出去闹,我听不得!”
任何人若是见到温顺的羔羊露出獠牙咆哮,都会吓得不知所措,这里的人也不例外。
她们纷纷停下正在进行的一切活动,敛声屏气看向梨雪。
梨雪上一秒还强盛的气势这会儿也消了多一半,反而由于情绪起伏而咳嗽不止。大家都关心地围过来,询问她的情况,她却在平复情绪之后让所有人退出帐外,表明要和霜晴单独聊聊。
木门开了又合的声音一落,毡帐内立马变得安静。
众人走后,梨雪也恢复往日那个温和又娴静的样子,坐在霜晴身边,柔声询问道:“妞妞啊,告诉四姨,为什么要跑去湖里呢?”
霜晴收起了那副横眉冷对的神情,抬起头看着她,平静地回答道:“我想要水里的月亮。”
“水里的月亮……吗?”梨雪一下就听懂了其中的含义,又喃喃自语似的小声问道,“当真那样重要?”
“嗯。”霜晴点了点头,“对我来说,那就是最重要的。”
见梨雪关上门走出来,所有人纷纷围上前去,七嘴八舌地问着霜晴的情况。梨雪只是淡淡扫过她们,吩咐道:“宛宁,小溪,你们进去陪她说说话。”
除此之外,她没再理会任何人,径直来到云罩湖边。
这一晚阴云密布,湖面上再也没有那样明亮的月光。见此景象,梨雪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你的月亮不见了。”她喃喃道,“是时候该去寻找了吗?”
湖边依旧有银白色的水雾缭绕,仿佛海面升腾的浪花,一朵又一朵,盛开在御花园那缠满了红布条的大梨树上。
纷飞花雪中,红发的公主朝她递了一枚系着香囊的玉佩,告诉她,这是西部送来的上好美玉,汗阿玛送来讨她们欢心的玩意儿。
梨雪并没有表现出欢喜的样子,而是忡忡然问道:“瑶便是美玉的意思,我的封号是懿瑶,所以我日后也会被当成玉一样送出去吗?”
“你呀,就是想的太多,所以才总是不高兴。”文慧将手中的玉佩和香囊戴在梨雪脖子上,“等我一下,还有东西要送你呢。”
说罢,文慧跳起来,抓了两把落花,分别放入自己和梨雪二人脖子上的香囊中,骄傲地说:“这可是我亲手绣的护身符,现在我赋予了它灵魂,它会像我一样保护着你,这样就没有人把你送走了。”
梨雪细细端详着脖子上透着梨花香味的香囊,上面用金线绣着“舍彦图吉”的字样,这是她的乳名,在北海话里是白云的意思。
白云来到人间就变成了雪花,有了“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美喻。
她便是从那时起得知了她慧姐姐的心意。
后来她嫁去西部草原,那里再也看不到梨花,只有当初文慧给她的失了味道的旧香囊,她一直贴身携带,却仍解不了她成疾的相思。
自打和亲之后,梨雪一改从前清雅素净的装扮,换上了姐姐喜爱的鲜艳衣裳,从此沉迷对镜梳妆,只为时常看到镜中与姐姐七八分相似的容貌。
尽管她知道,梨花只有白色没有红色,白的花也不会变成红的花。就像梨雪到底只是梨雪,无法凭着相似的容貌衣饰变成文慧。
可对她而言,哪怕只是镜中一个不可触及的虚幻倒影,也聊胜于无。
孤身在外,她只有这样才能“见到”日思夜想的姐姐。
如今听了霜晴的话,她立刻明白,所谓水中的月亮,就和当初自己对镜寻花一样,到底只是一个思念到了极致的空妄寄托。
望着水汽茫茫的云罩湖,她眼前也不自觉地一片氤氲:“慧姐姐,我该怎么办?我是否应该帮帮我们的妞妞?”
待梨雪回到营帐,宛宁和萨娜连忙迎了过去。
“额吉,您去哪了?”宛宁自是担心她的身体,“这晚间风凉,可不敢再往外跑。”
“我没事,就是忽然想去外面散散心。”梨雪拉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以示宽慰,“对了,你霜晴姐姐怎么样?她都说了什么?”
宛宁疑惑地告诉她:“您提起这事来了,我正想跟您说呢。阿霜姐也不知道咋的了,净和我们讲些云里雾里的话。说什么想跨过天上的那条河,要永远和星星月亮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二姨祭祀时的神词还是什么新的恶作剧,听着怪诡异。”
听着宛宁的叙述,梨雪更加确信,事情已经到了一种超出预期的危险境地。
“帮帮你霜晴姐姐。”她紧紧攥着宛宁的手,又看向萨娜,语重心长地嘱托道,“帮帮她。”
熄了灯躺在炕上,宛宁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
“阿溪姐。”她试着叫一叫身边的沈筠溪,“我额吉让我帮帮阿霜姐,我要咋帮啊?”
“人各有命。”沈筠溪只是淡淡回她一句。
“啥意思?我们就这样不管她了?”宛宁不解地问道。
静默了须臾,沈筠溪又缓缓道:“看她的造化了。”
“不行啊。”宛宁有些着急,话语密了起来,“我原以为阿霜姐能凭自个儿本事顺利逃脱的,可现在看她这样儿,是越来越不对劲了,我们做姐妹的不能不管她啊。萨娜也是担心,跟在那噶额吉身边伺候的时候一个劲的劝,甚至出言替阿霜姐嫁给彦斌,也没劝动那噶额吉,还差点惹火上身被赶出聚落……”
她说了这么多,见沈筠溪不予回应,急得又上手推了推:“你在想办法吗?”
哪知沈筠溪只是不冷不热地说一声:“别吵,睡觉了。”
很快到了沈筠溪生辰当日,大家都放下手头的工作,为篝火宴做着准备。
梨雪不从事体力活动,看守霜晴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她身上。为哄霜晴高兴,她拉着霜晴去找沈筠溪,主动为她们俩的关系破冰。
“我们小溪出生在丹桂飘香的季节,人也出落得亭亭玉立端庄贵气。若是长姐看到,想必十分欣喜。”梨雪对沈筠溪一通赞美,又转而看向霜晴,“妞妞呀,你说是不是?”
霜晴照旧没有言语,倒是老太妃站在一旁笑呵呵道:“论模样,小溪可是北海一等一的标致美人,论气度,更是秀外慧中知书达理,比起雪丫头都不带差的。”
丹若正在努力生火,却也凑着热闹横插一句:“母妃,瞧您这话说的。我四姐都老成啥样了,小溪十九岁,正是大好的年纪,和四姐比得是什么又青又蓝的。”
梨雪听了这话倒也不恼,只淡然笑道:“那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让你平时多读点书吧。”
大家听后都笑了起来,气氛一片轻松欢快。霜晴却笑不出来,她讨厌一群人把女人当作物件一样评价称赞,更讨厌把两个女人当作物件一样同台比较。
但她知道沈筠溪喜欢这样的称赞,尤其是出自长辈之口的称赞。于是她抬头看了沈筠溪一眼,见沈筠溪也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她,便不知所措地别过头去,没有说话。
老太妃听丹若提到年纪,便又出言道:“是啊,小溪都已经十九了,若不是战争闹的,早该与哪个大部族的首领喜结连理了。想我十五岁就被送入宫来,十九岁的时候已经有了雪丫头了……”
丹若被突然升起的浓烟呛得直咳嗽,连忙别过脸道:“快打住吧母妃,好好的说这些干嘛?不如想想辙让这火生起来!”
由于山北接连下雪,山南的柴火也跟着受了点潮,不易燃烧。最终还是梨雪支招,让宛宁萨娜去外面拾些枯草和牛粪,又让彦斌在一旁用力扇风,一群人忙活半天,火苗才终于冲破滚滚黑烟冒出脑袋。
大家纷纷围坐在篝火旁,将食物放在火上烤炙,继续着说说笑笑。
看着眼前欢快的氛围,沈筠溪忽然提议道:“今儿个难得热闹,不如把小舅舅也放出来,大家聚在一起高兴高兴。”
“这……”老太妃有些犹豫。
彦香也从旁嚷着:“对对,我要和小舅舅一起玩。”
说罢,就直奔容平所在的毡帐。
“回来!”
枫红对着她的背影叫道,正欲起身追赶,却见老太妃无奈地摆摆手:“算了算了,随她去吧。”
不一会儿,彦香和容平活蹦乱跳的身影就出现在众人眼前。枫红只好嘱咐彦香道:“看好你小舅舅,俩人好好玩,别打架。”
“知道了!”彦香冲她挥挥手,带容平捡了些地上的枯草,兴冲冲喊着,“放烟火喽!过大年喽!”
丹若白她一眼,道:“荒山野岭的哪来的烟火,我给你变一个?”
只见彦香带着容平,将手中枯草伸进火焰之中,又很快抽出来,草的尖端都燃起了明亮的火星。
“看,烟花棒!”彦香炫耀似的耍动着手中燃烧的枯草,“好看不?”
“好看!好看!”容平也学着她的样子耍着,将带着火星的灰烬甩得到处都是。
“哎!不许这么玩!”丹若连忙制止道。
彦香只是大声“哇”了一下,对容平道:“快跑,别让母大虫捉到我们!”
容平应和着,大叫一声跟着彦香撒腿就跑,将手中燃烧的稻草胡乱甩了一路,甩了众人一身的灰烬。
丹若气不打一处来,把手里东西一放,就直追两人而去:“俩现世报玩意儿给我回来,我看你们是找倒霉了!”
彦香容平的笑声和丹若的骂声混在一起,响彻整个营地。突然,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高呼:“着火了!”
丹若一手拎着被胖揍一顿后痛哭流涕的彦香,一手拎着呆头呆脑的容平,呼哧乱喘地跑到众人面前,催道:“快,打水灭火!”
后排毡帐处果然升起了浓重的黑烟,风一吹,又有明艳的火光跃动招摇。众人见状纷纷放下手中的食物,提着桶就往外跑。
梨雪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宛宁一眼,特意嘱咐道:“小溪,宛宁,你俩就别去了,在这看着点!”
“好!”宛宁明了似的点了点头,“您就放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