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宛宁

如冯月昭所料,冯夫人果然带着姑娘们来到了她最常去的戏院。

冯月昭记得她上次来时还是两年以前,当时她看到一位和霜晴样貌极其相似的姑娘,是台上一个不起眼的龙套。

凭着先前作为月影的敏锐,她在那姑娘身上察觉到了隐隐的危险气息。因此,这两年里她以不感兴趣为由,没再陪她娘亲来过戏院。

反正霜晴始终都像小时候一样黏她,只要她不去,霜晴便也不去。私心里,她是不想让霜晴见到那位姑娘的。

然而这一次气氛烘托到位,她又不愿驳了娘亲的兴致。于是只能趁着戏还没有开场,默默祈祷着:反正两年时间已经过去,那个姑娘大概因东灵话说不标准,早就被戏班解雇不再登台。

冯夫人频繁出入戏院,却大喇喇的没有多想一点,只热情为几个年轻姑娘抓着瓜子,招呼她们听戏,希望这样可以缓解她们的思乡之情。

被这样一位如母亲般温暖的长辈关怀着,霜晴和沈筠溪暂时平复了情绪,连连道:“多谢云姨的招待。”

“怎么还叫云姨?是不是见外了?”冯夫人笑着看向她们。

“啊?”她们一愣。

冯夫人见状,又笑道:“我说过你们可以叫我什么来着?”

“干娘!”她们立马反应过来,“多谢干娘招待。”

戏幕尚未拉起,冯月昭习惯性检视四周,被后排角落里一位身着素衣头戴帷帽的女子吸引了注意。

明明是在室内,那人却装束得如此森严,连面上的纱巾都不曾取下,将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的,鬼鬼祟祟似有意隐藏自己的身份,实在可疑得紧。

出于做月影时的警惕,冯月昭又戒备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人却好像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她觉得很是奇怪,生怕是什么危险人物,便以小解为由,同冯夫人打过招呼,混入人群寻找那帷帽怪人。

那人察觉到她的到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藏入人群逃遁。

冯月昭大概一看便知,那人的警觉性和身手都非同一般,可以说丝毫不在她之下,看来是碰到对手了。

可那人似乎没有攻击的意图,只是躲着,逃着,形迹十分可疑。冯月昭也紧随其后,寻着,追着,势必要揭开她的神秘面纱。

两人追赶了几条街道,直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段,前面的人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在下不曾认识姑娘,不知姑娘为何执着于在下?”

冯月昭有些意外,她没想到那可疑之人竟会率先开口。

“亲近之人在侧,不得不小心谨慎些。”她拔刀回答道。

“姑娘不必担心,我并非什么危险人物。”那人说着摘下了遮住面容的黑纱帷帽,“只是前去看望一位故人,却不想被她知晓。”

那人约莫二十出头,个子不高,一身素净的游侠儿装扮,清瘦骨感的面容略显英气,一双眼睛大而明亮,眉宇之间又带着气定神闲的温敦。

“我素来欣赏人才,见姑娘心思缜密能力出众,不如交个朋友。”她的声音淡而清爽,带着明显的南方口音,就像云江一带温润的小雨。

见冯月昭无动于衷,她率先自我介绍道:“在下楚氏临萤,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得知楚姑娘并无恶意,那么之前种种,是我冯某人冒犯。”冯月昭淡淡道,“朋友就免了,我还有事,告辞。”

“站住。”楚临萤忽地从背后叫住她。

冯月昭心里一紧,已经做好了回身应战的准备,却不想那人只是嘱咐她,回去之后不要告诉任何人她见过自己。

真是遇到一个怪人。

冯月昭快步赶回戏院,只见台上的戏已然开场,冯夫人关切地问她怎么去了那样久。

想到那楚姓怪人最后的叮嘱,她只简单搪塞着:“不识路,稍微有些转向。”

沈筠溪听罢打趣道:“姐姐真是和伊花待久了,竟也被传染上了路痴的毛病,我现在看你俩可是越发的相像。”

“说谁路痴,我那叫大智若愚!”霜晴立即反驳。

戏逐渐转向了精彩的部分,台上的伶人唱至高昂处,台下纷纷拍手叫好。

“这夏晚萤可是个新角儿呢。”

“才十几岁就有如此动人的嗓子,日后可不得了。”

苏美奂细细看着那伶人,笑了笑:“台上的姐姐看起来好生面熟,简直和霜晴妹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美奂,莫要乱讲。”冯夫人连忙制止她。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冯月昭心里一紧,面上却云淡风轻地递给苏美奂一把瓜子,暗自祈求她吃点东西别再说话。

苏美奂却只是应付地对她道了声谢谢,转头用委屈的声音问霜晴:“哎呀,我不是有意的,妹妹不会怪罪姐姐吧?”

“怎、么、会、呢?”霜晴也回以一个“宽和”的笑容,“美奂姐姐既非有意,那妹妹我自然也不会怪罪的哦。”

雪城受了北海风气的影响,也将传统戏曲的表演者被视为末等之人,和大宅中豢养的歌舞伎地位差不多。把常人比作戏子,是对人极大的不尊重。

在霜晴看来,她若不是有意,狗都能倒立背诗。

可是这句话就像有着神奇魔力,就此刻在了霜晴的脑海。她再抬头一看,果真觉得那位名叫夏晚萤的伶人和自己十分相像。

“筠溪姐姐。”她赶忙看向一旁的沈筠溪,“你觉不觉得那人有些面熟?”

台上那人脸上虽扮着浓妆,却也能看出大致的五官底子来。

“宛宁?”她们二人一同想到了这个名字。

宛宁·索修日娅,四公主懿瑶与西部首领之女,她们共同的表妹。

“晚萤,宛宁……”霜晴将两个名字相继读出来对比,“读音如此相似,仅仅是巧合吗?”

“西部沦陷,宛宁妹妹和四姨一同下落不明,难不成她们也逃来了这里?”沈筠溪也不太敢确定。

在她们一贯的印象中,这位宛宁妹妹素来讨厌书本,觉得西部草原上的女儿只消懂得骑马拉弓,那些文绉绉的东西都是用不着的,学起来纯属浪费时间。尤其是东灵字,方方正正看得她头疼。

想到这里,霜晴疑惑地蹙眉:“若来到东灵登台唱戏,必然要看得懂大量东灵文字写成的台本,发好东灵话里的每一个音,这对于宛宁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沈筠溪也道:“明明她连北海官话都说不太好,总是带着明显的西部口音,更别说熟练掌握更为复杂的东灵字和东灵话了。”

冯月昭听到了她们的谈话,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台上那伶人,你们认识?”

“我们在西部还有一个妹妹,我之前和你提到过,四姨家的名叫宛宁。我不确定是不是她。”霜晴如实告诉她。

冯月昭记起来了,两年前在玉阳逃婚误入七公主府的那一次,霜晴就说她有个妹妹,小时候为了半夜溜出去玩,和她们一起拆了那里的窗框,事后还将其称为了不起的恶作剧。(详见第53章雨夜)

这事让她印象还挺深刻,便继续问道:“你怀疑台上的人就是你那位妹妹?”

霜晴点头道:“是,总觉得很像。等一会儿散了场,我要去亲自瞧瞧。”

这么多年过去,寻亲之事终于有了一点渺茫的希望,霜晴和沈筠溪生怕不能抓住,待到戏幕落下,便火急火燎地赶去后台。

参演人员都在仆从的协助下对镜卸妆,她们匆匆在人群里搜寻,终于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那酱紫色皮肤带着高原红的小侍女也远远地认出了她们,手上动作一停,乌黑的眼珠闪闪发亮。

霜晴大惊转喜,赶忙飞奔过去,激动得心都要蹦出来了:“萨娜!你还活着?”

两年时间过去,萨娜长得高了一些,也壮了一些,一身赤红色的北海骑装衬得她英姿飒爽,不再像以前穿着佣人装束时那样,面容青涩又唯唯诺诺。

萨娜放下手中的物什,不可置信地唤道:“霜晴小姐?筠溪小姐?”

听到这两个名字,妆卸到一半的伶人惊得一个激灵。

她猛地抬头,果真看到了记忆中的面孔,便腾地站起身,用不假掩饰的的西部口音激动道:“阿霜姐,阿溪姐?你们咋会在这?啊,和失联多年杳无消息的阿姐在异国戏院相遇,台本上都不敢这么写,这可真是个了不起的恶作剧!”

听到这个口音,还有这句“了不起的恶作剧”,她们终于确定眼前的伶人就是宛宁表妹本尊,绝对不会有错。

宛宁和霜晴是一年生的,只是宛宁生于孟冬,整比霜晴小了半年。她俩性情相近,都是古灵精怪率性而为的女孩,从前一旦碰面,便合伙搞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沈筠溪比她们早生一年,每次都充当长辈制止她们,却仍有很多次让她们得逞。

而她们一旦得逞,就会击掌高呼“了不起的恶作剧”……

得知宛宁妹妹如今和皇室遗留的幸存成员一起躲在玉阳雪山,霜晴和沈筠溪还有很多话想问,便退出后台,等待宛宁卸妆出来详细一叙。

冯月昭一行人已经在外等候多时,见她们出来,纷纷关心地围了上去询问结果。

“是她,我们的宛宁妹妹!萨娜竟然也在!还有我们四姨,我们七姨,她们都还活着,都还活着!”霜晴一下扑进了冯月昭怀里,紧紧抱住她,“太好了,我终于得到她们的线索了!失联了这么些年,我们终于要和大家团聚了!我……我真的太高兴了……”

冯夫人受到感染,此刻也是发自内心为她们感到高兴,便慈笑着提议邀请那两位姑娘今晚到家里小酌叙旧。霜晴稍稍平复一下情绪,自然是没有拒绝。

此时宛宁卸完妆,拉着萨娜兴冲冲地跑了出来。

她和萨娜一样穿着北海样式的赤红骑装,脚下加速生风,头顶束起的黑发便被直直甩在脑后,就好像小马驹奔跑时那飞扬的尾巴。

见两位阿姐身边有好几个陌生的东灵人,说说笑笑关系很好的样子,她不禁有些好奇:“她们是谁啊?”

霜晴和沈筠溪简单介绍了冯家母女三人,告诉宛宁,就是这雪城冯家收留了她们,成了她们在东灵的家人。

宛宁听得一愣一愣,冯夫人见状对她温柔一笑,道:“你们姐妹多年未见,可要好好找个地方叙叙旧。我乃冯家家主彩云,可否邀请夏小姐今晚来寒舍一聚?”

“谢过夫人美意,只是不巧我家有事。下次有机会的。”宛宁用稍稍带点口音的东灵话拒绝道。

还不等霜晴和沈筠溪问是什么大事,宛宁便急匆匆告知,她们的十姨不久前从西西亚回来了,还带来一个西西亚的黄毛未婚夫。明儿个就是她成亲的日子,现在雪山里的大家都在为婚礼做着准备。

“啊?”信息量太大,搞得霜晴和沈筠溪一时有些糊涂,就像是梦里听书一样。

那位早年去西西亚“留学”,实则是充当质子被扣留在外的十公主懿荣,竟在北海战败的节骨眼上被西西亚放回了北海?

她有了西西亚的夫婿也是情理之中,可是为何偏偏要回到北海成亲?又为何没有直接回宫,而是千辛万苦去寻那些流亡在外的皇室遗留人员?

按道理,都是说不通的……

宛宁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盛情邀请道:“别啊了,你们也一起来吧,再多添一份团圆的喜气。家里很久没有高兴的事了,她们看到你们,一定觉得这是个了不起的恶作剧!”

事情来得太突然,头脑混沌的二人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冯月昭和冯夫人。

“终于能见到你们失散的亲人,还愣着做什么?”冯夫人示意道,“快去吧,别让夏小姐等太久。”

宛宁是西部草原的王女,北海人热情好客的个性在她身上尤为显著。她本想邀了冯家母女三人一同前往,给她十姨再添一分热闹。不料冯夫人和苏美奂以医馆离不开人为由婉拒了这份邀请,只有冯月昭担忧妹妹们的安全跟了过去。

御云飞在天空,三人听宛宁讲了这些年的经历。

“你是说,起初西西亚士兵攻占西部时,四姨就带着你们逃了出来?”霜晴不可思议地重复着宛宁的话。

“是的,那些畜生实在下作,放火烧了我们的草原,让我们的牛羊和战马没有草料,生生断了我们牧民的活路。我额吉料到此战必败,在我阿布的掩护下,提前带领草原上的老弱妇孺一路逃向东。”宛宁道,“长生天保佑,我们九死一生最终逃到玉阳城,又赶在西西亚军队攻入玉阳之前,叫上城里的亲族们拖家带口躲到雪山深处,这才让我们所有人平安脱险。不然,我们这些旧贵族都是在新政府清算名单里的,一经发现格杀勿论。”(阿布:父亲,额吉:母亲)

听着宛宁的描述,她们眼前浮现出四公主懿瑶带领族人英勇抵抗西西亚军队的追杀堵截,浴血奋战,忍受风雪严寒跋涉千里才重返玉阳的艰辛悲壮场景。虽然最终生还下来的人还不到半数,但也算是成功保卫了西部草原族人的生命火种。她们的这位四姨,当称得上一声“东归英雌”。

只是在霜晴和沈筠溪的印象中,四姨一向体弱多病,性情也是温温柔柔的,她们很难想象她是怎么做到的这些。

霜晴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些什么,无声红了眼眶。一旁的沈筠溪由衷赞叹道:“难为四姨了,她可真是了不起。”

“更了不起的是七姨。”宛宁又道,“她成亲不过两三年就没了额驸,甚至没留下一个孩子,现在我额吉身体不好,她要替我额吉管理雪山里的大小事宜。”

她又对她们介绍了很多旁的琐事,大抵都是在说,曾经养尊处优的旧贵族为保性命流落深山,过着从天上掉到地下的日子,便总是摩擦不断无所适从,每次吵完闹完便会排哭一炕。

由于不喜欢这种吵闹窒息的氛围,她才离开家去东灵唱戏谋生。

交代完这些,宛宁又问:“光听我在这说了,你们这些年又过得咋样?咋从盛京跑到了东灵?懿初和懿欢两位阿姨咋没和你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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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今天出柜了吗
连载中韵律的红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