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晴气势汹汹地走在前面,恨不能在这一刻立即将哈日伊罕就地正法。
搬到雪城以来,姑姑一贯喜欢在晚膳后出门,大约一两个时辰返回家中。估摸着时间也该差不多了,必须速战速决。
她疾步行至哈日伊罕房前,急促地拍打着房门。
“谁呀?”屋内低沉的女声传来,哈日伊罕刚把门打开一条缝,看到那张厌恶至极的面孔,第一反应以为见到了鬼,下意识地要将门关上。
“是我,你霜晴姑奶奶来收拾你了!”
霜晴从娜木罕手中夺过长鞭,用力将被绑住双手的达得甩向前去,直接把房门撞了个大敞大开。
“我把你的如意郎君带了来,关门做甚?”
哈日伊罕又惊又恼,面上却气势不减:“你疯了?在这胡说什么?”
“不是要嫁给他同他回北海吗?这会儿怎的又不认了?”霜晴亦不弱势,甚至更多些凛然之气,攥紧了手中长刀。
“不如就今日,本公主成全了你们。二位同去地府里继续这场大梦,如何?”
“你敢?”哈日伊罕轻蔑道,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在她的印象中,这娇生惯养的柔弱公主只是在虚张声势罢了,既没有能力也没有胆子做这伤人性命的事。
“有何不敢?”霜晴撂下这句话,便凝聚全身的能量,将手中长刀扬起。
“使不得!”关键时刻,吉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哎呦我的小姑奶奶,您这是做什么?”
“吉兰姑姑?”霜晴闻声停了下来,将长刀收起。
吉兰来了,也就意味着乌希哈已经回到了月府。果不其然,几步开外的地方,乌希哈高大的身影正踏着暮色走来。
“达得!”吉兰显得有些惶恐,一路小跑过来,惴惴不安地问:“敢问小姐,犬子这是……?”
“受到哈日伊罕教唆,入我房内行刺。”霜晴不给哈日伊罕狡辩的机会,抢先一步道。
话音刚落,只见吉兰立刻冲上去,对着达得就是一个大嘴巴子:“你这孽障!怎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这可是杀头的罪啊!”
“额尼……”达得全然没有了最初的气焰,挣脱霜晴的控制,跪在他额尼跟前,强健的身躯颤抖着抽搐着,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乌希哈走了过来,看着眼前这一片混乱,将目光转向了满眼讨伐之意的霜晴,肃声问道:“小伊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霜晴自上而下睥睨着达得,没好气道:“你不是很神气吗?把对我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啊,好好说与我姑姑听!”
“休得胡闹!”乌希哈对她这般架势稍显不快。
见乌希哈不悦,霜晴便适时收敛起了架势,转而表露出一副受惊后不知所措的委屈样子:“达得受了哈日伊罕的挑唆,天一黑便闯入我房间行刺。姑姑不妨来我房间,看看萨娜的伤,便是在我遇刺时她保护我的证据。”
她上前几步,将手覆上心脏的位置,佯装矫揉楚楚之态。
“没有任何准备,就让我再一次经历这生死大劫,到现在仍惊魂未定!若是这条命今日交待在这里,只怕我再也见不到姑姑和额尼了!”
乌希哈脸色更加阴沉,目光带着沉重而深邃的怒意,扫向在场的其他人。
“霜晴小姐所言千真万确,奴婢刚好目睹了达得行刺霜晴小姐的全过程。”还没等哈日伊罕开口,娜木罕抢先上前一步跪下,“萨娜姐姐为保护霜晴小姐受伤,奴婢出面协助才将达得制服。如此,霜晴小姐才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你不是筠溪小姐的侍女吗?”乌希哈眼尖,立马认出了她,“你家小姐在哪?你为何不跟着她?”
“筠溪小姐约了大小姐出门,特意嘱咐不让奴婢跟着。”娜木罕低下头,怕计划败露,小心地隐藏起那份心虚。
“胡闹!”乌希哈一声怒斥,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敢言语。
“还有你,哈日伊罕。你不是负责保护小姐们的吗?为何没有及时出现?”
见乌希哈已然动怒,自己难逃罪责,哈日伊罕也没再为自己辩解,而是诚恳地跪了下来,佯装自责道:“奴才有罪,未能及时发现异样,甘愿领罚!”
“达得关入柴房,明日细审!哈日伊罕和娜木罕疏忽职守,都回到各自房内好生反省,等待明日发落!”乌希哈斩钉截铁地宣布对每个人的处置方法,语气中似是不容置疑的定数。
“小伊花,今晚你就先回房间休息,等明日姑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可是……”霜晴此刻有些着急。
早知姑姑一向器重这哈日伊罕,可不曾想,竟当真偏向到这个程度。明明已经说了是受哈日伊罕的挑拨,姑姑偏偏不信,甚至都没有进一步过问,直接定了个疏忽职守的罪名。
本以为新仇旧怨在今日可以得到一个了结,她多想就在此刻把来到雪城以来发生的所有事都解释清楚。
“就这么办吧,我疲了。”乌希哈略显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声音低沉中带着些许的倦意,“不大一个府邸,最近总是闹得不得安宁。小伊花你还是这么不懂事,什么时候学学你涵姐姐,也好让我省省心。”
最终霜晴也没能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回到房间后憋闷得难受。
头痛、心慌,虚弱无力的感觉再度袭来。直至入夜,辗转反侧也难以入眠,好像有小虫子在血管里爬动。她觉得姑姑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针对她,觉得府上的所有风波都是由她引起。
好像也确实是这样。不知何时开始,她就莫名其妙的站在了风暴最中央。
近期发生的事如走马灯一般一件件从霜晴脑中闪过,她突然发现了一些被忽略掉的不合理的地方。
想想哈日伊罕从府中挑选的帮手都是些什么人,再想想缇希,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去都显然不是一个等级的人物。相差悬殊的实力,却为同一人效力,似乎不是那么合理。
最重要的是,什么理由能让她舍得投下这么大的成本?
哈日伊罕曾经也是走投无路的西部农奴,初见她的时候,她和现在的萨娜一样都是十五岁年纪,因抗婚扮作男装出逃,刚好撞上她们一行人东逃的马车。姑姑见她性情刚烈,身手又好,便对她格外赏识,留她当作府上的护卫。
她在府上做事的报酬除了三餐住宿外,月钱也仅仅比一般侍女稍微多出那么一点。像缇希那种可以称得上顶流水平的外国杀手,必定价格不菲,她这四年的月钱加在一起,也不一定支付得起。
摆脱了底层农奴身份又落得安定的她,真的有什么非要下血本杀死自己的理由吗?
“萨娜,你再说一遍,哈日伊罕想要置我于死地的原因是什么来着?”
“是。”
念在萨娜为保护自己而受伤,也怕她此时容易遭遇袭击灭口,霜晴特许她今夜睡在自己的旁边。
萨娜应过一声,道:“哈日伊罕虽是农奴出身,却个性要强又贪慕虚荣,总是不甘心为奴,想尽办法要站在更高的位置。她见小姐们拥有高贵的出身和安逸的生活,所以心生妒忌,看不得小姐们日子过得舒服。”
“这样想来确实,是我的话心里也会不舒服的。”霜晴若有所思道,“可如果是我,即使心中有怨,也不会因此杀人。毕竟过上了比先前富足稳定的生活,不该再无端生出是非才对。”
萨娜则愤愤道:“小姐多善良啊,才和她那种人不一样。我和她相处过所以清楚,她这个人简直铁石心肠唯利是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正常人理解不了她的想法。”
霜晴环起胳膊枕在脑袋底下,目光瞥向萨娜,自言自语似的小声道:“是这样吗?可是……啧,总觉得好像有什么我们不清楚的隐情在呢……”
“一定就是这样,她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已经变得不管不顾了。”萨娜认真地告诉霜晴,“小姐在盛京长大,可能不了解我们下面各部族的生活。在皇城之外的各部族地区,贵族占有全部土地,包括牧区,我们这些平民全都是贵族名下的农奴,在被分配到的份地无偿劳动,还要承担各种差役和捐税。我们没有牲畜,只是在贵族的牧场上为我们的主人放牧为生,动辄被贵族打骂、买卖,甚至处以酷刑,像割鼻挖眼砍手脚之类的,再严重一点干脆残忍杀害后抛尸荒野。”
霜晴也曾得知下面部族的底层农奴日子艰苦,如今听到亲历者躺在自己对面亲口讲述这些经历,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她听姑姑说起过,萨娜也曾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只是在萨娜很小的时候,当地贵族看上了萨娜的母亲,将萨娜的父亲扔进了装满毒蝎的地牢,使其活生生被折磨致死。萨娜的哥哥长大后想要替父报仇未果,被砍断四肢后鞭笞暴晒,亦是含恨而终。萨娜的母亲那时已经头发花白,憔悴得不成人形,在萨娜哥哥去世后更是一病不起,没几日也跟着去了。只留下十一岁的萨娜,被当地贵族视作不详,让人绑着手脚扔到了郊外,所幸被已经效忠姑姑的哈日伊罕所救,便也成了姑姑手下的奴才,被指派照料年纪相仿的自己。
萨娜许是也想到了过往那段不堪的记忆,眼含热泪道:“我们生而为奴,不求翻身做主,只求有口饭吃,有口气在,不必遭受打骂和买卖,这样就已经很好了。现在的日子萨娜非常知足,之前也很多次劝哈日伊罕,让她不要有非分之想,没想到就这样被她厌弃……”
“我算是知道她为什么讨厌你了。”霜晴无奈道,“我额尼告诉我,人生而自由,天性向往美好,所以,哈日伊罕虽有野心,我也只是嫌她手段卑劣,并不觉得她是非分之想。毕竟不患寡而患不均,谁都不想一生为奴屈居人下,你也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
她能明白,哈日伊罕虽是农奴出身,却凭着卓越的武力受到了乌希哈的赏识,一跃成了府上的佼佼者,地位的快速提升必然使她的心态发生改变。甚至这样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来到府上几年时间也凭努力学会了多门语言,初步读书明理也使她的认知得到冲击。
享受了一介平民梦寐以求的待遇,却见识到上层社会更为丑恶的一面。像她这样出类拔萃的人才,即使活得像个贵族,也要一辈子困在奴仆的身份中,无法突破阶级的壁垒,心里有怨也是在所难免。
所以说,是因为野心吗?因为无法坐上她追求的高位,便对高位之上德不配位的人心生怨恨?
霜晴还是觉得有些牵强,不够有说服力。
在生活质量获得大幅提升的情况下,冒着这样大的风险陷害主人,万一失败,一辈子也就到头了。以来之不易的生活为赌注,换取迷人又危险的**,不值。
还有什么被遗漏的地方,还有……
看着萨娜的脸,霜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惊坐了起来:“对了!我记得你喜欢哈日伊罕是不是?”
最早收拾萨娜的时候,霜晴就有这样的感觉,只是太过难为情便始终没有挑明。
“啊!”萨娜听到她的话,羞得捂脸惊叫,“小姐不要开玩笑,才没有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早就不值一提了!”
少女娇羞的不打自招逗得霜晴一笑,她对萨娜说:“只有咱俩在就不必这么拘谨。按你们西部的叫法,你比我年纪小,我应该叫你一声阿妹,你叫我阿姐就好了。”
“不,奴婢不敢唐突小姐……”
“我说过,在东灵没有奴婢小姐,只有平等的雇佣关系。这里不是北海,时代已经变了,我把你当朋友,你亦不该知足于一世为奴。”
许是方才的语气太过严肃,萨娜竟陷入了沉默。
霜晴在黑暗中无法全然看清她的表情,便笑意吟吟地,将语气放得诚恳又娇俏:“你既真诚待我,我便也真诚待你,往后你就是我阿妹了。没有别人在的时候,我们姐妹相称即可。”
许是言语中的诚意能够渗透人心,萨娜有一瞬间十分动容。回想她一生为奴受尽冷眼,只有这样一个人用平等的姿态对待她
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尝试着回应道:“是,阿姐。”
“那现在阿姐问你,你可要实话告诉阿姐。”霜晴悄声凑到萨娜耳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哈日伊罕是不是……”
萨娜眼睛瞪得像铜铃,没有说话,而是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