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沈筠溪来说,离开玉阳之后的每一天都像做梦一样。
明明已经适应了和七姨她们一起在山里的生活,却突然被失踪多年的亲妈和二姨强行带回了冯家。她难以想象,这原本毫无交集的两波人是怎么凑到一起,又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
更不可思议的是,她一直崇拜仰慕着的皇舅,竟亲手断送了她引以为傲的国家,抚养照料她的皇外嫲嫲,竟也扮演着助纣为虐的角色。
这些已经让她感受到了深深的被欺骗和被辜负,可文慧接下来告知她的真相,更是彻底颠覆她原有的认知。
“你额尼长得太像西域人,外貌性格都不讨喜,书读得也不算好,一直都是众多孩子里不被看好的那个。鉴于北海女子有从军资格,你皇外嫲嫲知道这是她唯一能被看到的机会,十岁就剃了她的头发,强行送她到战场上。”
“一般家族不愿意送女孩上战场,补贴少还容易殒命不说,若是身上脸上留疤了、落残了或是影响生育了,往后是不好找婆家的。可你皇外嫲嫲管不了那么多,她需要尽可能多的孩子为她立功固宠,也需要为她的儿子培养一个强有力的夺权帮手。”
“按理说,你皇外嫲嫲是异族,她生的孩子没有继位的资格。可她是那样精于算计的一个人,仗着有先帝偏爱,堕其她妃嫔的胎,设计害死已出世的皇子,甚至在生下你皇舅后暗中给先帝下药,搞垮了他的身体。”
“先帝驾崩后,在世的正常皇子只剩你皇舅一个。他的同母姐妹,一个握有兵权,一个为宫廷祭司。兵力强盛的西部草原势力,也因你四姨和亲的缘故彻底倒向他。在绝对的权力前,血统仿佛失去了意义。就这样,在你皇外嫲嫲的扶持下,你皇舅最终如愿登基做了新帝。”
“可他知晓自己文不如人,武也逊色,因此十分忌惮助他登基的有功之臣,尤其是手握兵权的你额尼。于是他与你皇外嫲嫲相商,将你额尼赐婚给一个东灵来的外臣。”
“什么?”沈筠溪心头一颤,“我额尼嫁与外臣的原因,竟然是这个?”
文慧点点头,道:“这是一个极其精明的阴谋。你额尼这样特殊的身份,若嫁与北海大部族,生下他们的孩子,极有可能被那些对皇位虎视眈眈的贵族老爷利用,为扶持自家幼子上位发动叛乱。所以,她必须嫁给外族人,生下外族姓氏的孩子,才能彻底断其继承大统的可能。毕竟在那片土地,姓氏比血统还要重要。嫁与外臣,可以说比嫁去西部和亲还不如。”
听到这里,沈筠溪愕然。
她知道自己是东灵人的女儿,所以在皇舅和皇外嫲嫲面前一直不如出身北海大部族的霜晴讨喜。
没想到,就是她敬爱的皇舅和皇外嫲嫲,是他们设计让她成为被忌惮的长公主和被排挤的外臣的孩子。
她的出生,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
“可皇舅如此忌惮我额尼,为何还会赐我封号,加封我为公主?”她不可置信地问道。
“你以为公主是什么了不起的身份吗?不过是为物件加一层精美的包装,依然改变不了女子身为物件的处境。”文慧幽幽道,“自古公主都是联姻的工具,宗女和外戚加封赐姓后送去和亲的也比比皆是,这样做既能免皇帝受战争之困,又给足了对方国君的颜面,同时也给足了和亲女孩背后家族的颜面。惠及了多方势力,却唯独无法惠及被送去和亲的女孩,她们看似光鲜亮丽,实则却是好看又好用的工具,仅此而已。”
沈筠溪虽然在外骄矜傲慢,可在自家长辈面前,一贯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或者说,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她从小顺应皇帝太后的期待,听从宫中嬷嬷的引导,只为让自己配得上“高贵的公主”这个身份,这样就不会再有人因她的东灵姓氏而轻视排斥她。
即使后面流落东灵,她肯融入普通百姓的生活也只是图一个“能屈能伸”,认为这是大火炼金的过程,最终会锤炼出她金子般闪耀的内在。
她以为自己从拥有贵重物质的人,变成拥有贵重品质的人,她敬爱的长辈就会为她骄傲,会夸奖她,会更加疼爱她。
可事实上,在她敬爱的长辈眼中,她连人都算不上,只是一个用来送出的货物,替人巩固地位的工具。
没有人真正尊重她,也没有人真正爱她,相反,他们要她维持的高贵体面,仅仅是为了让她更容易被操控利用而已。
文慧继续说道:“再说回你额尼。公主嫁与外臣,手中兵权自然也要收回。就这样她带着一身军功被赶回了家宅,作为男人的妻子,蓄起头发怀孕生子。她一开始也心有不甘,可随着你渐渐长大,她好像也认命了。她和我说,从前在战场她以一股不要命的狠劲令敌人闻风丧胆,因为她是一个被忽略的长女,一个受宠弟弟的姐姐,时常觉得人生无望,才有魄力放手一搏。可自从有了你,她觉得生命有了寄托,她只想陪在你身边将你好好抚养长大。”
“听闻你额尼成婚离军的消息,西域流寇日益猖獗,屡屡进犯边境掠夺资源残害百姓,边关战乱总是此消彼长,久久不得平息。在你两岁那年,你皇舅还是舍不得她卓越的军事才能,再度派她去边疆作战抵御外敌。反正她是出嫁的公主,成了外人,不能封官加爵掌握实权,没有任何威胁。世人不会在意外嫁的长公主是如何英勇抗敌,只认为平息得以战乱是皇帝治国有方,所有的功劳美名都与她无关。”
“她本不愿重返战场,无奈皇命难违。皇帝太后表面上答应她辅佐你爹爹照料你,实际就是暗中拿你的性命作为威胁。她除了听命,没有一点办法,因为你就是她的软肋,她不能在你身上有任何闪失。”
“所以明白了吗?他们靠着吃女人维护统治,你和你额尼的境遇一样,只是被分成了两种不同的吃法。将你们分而治之的人已经赢麻了,你却将矛头对准同样被利用的自己人。”
可悲又可叹。
文慧虽没有直截了当地将这句话说出口,沈筠溪却能从她的眼神中读得出这层意思。
由于霜晴一夜没有休息,灵力不足以支持飞行很远,她们选择听从姜秋的指示,到城里乘马车离开。
这一次她们将继续沿着沧水河南下,从清州南部的石头城,乘上两日的长途马车,到渭州中部的太平镇。
“你们说奇怪不奇怪,这偌大一辆车,除了咱几个竟然没有别的乘客。”霜晴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其她人听了她的话,也纷纷表示奇怪。
“因为这太平镇最近可不太平。”车妇回应她们的疑惑,“几位客官要到那里去,就自求多福吧。”
从车妇那里她们得知,太平镇原是东灵最早的聚落之一,由于深居内陆,不曾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千百年来保留着相对完善的东灵传统,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可由于西西亚人的入侵,彻底打破了原有的和平。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还带来了大肆横行的瘟疫,再加上郊外的流寇作乱,这座文明古镇已经在短短数月的时间里沦为人间地狱。
“瘟疫?”冯夫人从医多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关键信息,“可否告诉我,是何种瘟疫?具体的发病症状有哪些?”
“这俺可说不好,是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怪病。”车妇说,“得了病的人先是使不出灵力,然后浑身高热呼吸困难,没多久就可以下葬让家人吃席了。咿呀,简直吓死个人,镇上那尸体都多得没地方埋。”
马车此时行驶到郊外一处人迹罕至的荒野,冯夫人还没来得及回车妇的话,突然感觉到车停了下来。
“诸位就在这下车吧。”车妇对她们说道。
众人先是有些愣住,随之而来的是被愚弄戏耍的恼火。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太平镇,你把我们拉到了哪里?”文君一斧头就架到了车妇脖子上,以为这人要趁夜黑风意图高谋财害命。
车妇却是波澜不惊地回应道:“现在局势特殊,车子已经不会往镇上去了,只能将客人送到郊外。不是俺故意不拉,这是上头的规定。”
“你不早说清楚。”文慧也脸色阴沉地前来兴师问罪。
车妇:“你们也没问俺。”
文君、文慧:“……”
眼看双方僵持不下,冯夫人前来解围。
只见她从容掏出一袋金币,交到车妇手中,笑道:“您看这大晚上的,我们又人生地不熟,不如这样,我们给您加点钱,麻烦您再往前送一送。”
那车妇却好像钱会烫手一样,忙又推了回去:“钱可以再赚,命只有一条。俺还有好几个孩子要养,实在不能冒这个险。”
听到这话,同为人母的三人也没再为难她,想着反正她们一行人各有本领,不至于自身难保就是了。
“看来,咱们今晚又要荒野求生了。”下了车,霜晴不禁调侃道。
文慧斜她一眼,道:“我看你也歇够了,御云赶路吧。”
“我先前战斗了一宿没有睡觉,又坐上两天一夜的马车,又累又饿,消耗的灵力根本补不回来。”
霜晴是在如实陈述状况,落到文慧耳朵里,却成了抱怨牢骚。
“真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忒好,忒好。”文慧皱起眉头,又开始了她的反话输出,“咱们现如今是来观光游玩的,不是通缉犯们的逆风局。不需要付出辛苦,只负责吃好喝好,天上的神女嫲嫲就能保佑你干成大事,是吧?”
听了这话,霜晴也上来了脾气。自从她额尼回来,这段时间她攒了一肚子不满无处发泄。
此刻她也顾不得长幼尊卑,直言道:“在石头城战斗和救人的都是我,不像有些人,只会动嘴指挥别人,不干实事就能揽了主要功劳。”
文慧虽不悦,却也不恼。她只是冷哼一声,看都没有看霜晴,道:“没有头脑和规划的人就只配充当武器,一辈子受人指使。像你这样有点不足挂齿的小聪明小本事,也只能应付学校里乳臭未干的同学和小儿科的考核,比起真正的头领还差得太远。”
冯夫人心里还记挂着车妇提到的太平镇瘟疫,她无暇理会这对母女的争吵,只想等她们吵完,向文慧询问下一步计划。
素来以济世救人为己任的她,实在无法做到对此视而不见。她希望能在不耽误路程的情况下帮着太平镇百姓攻克瘟疫,医治那些走投无路的病患。
这时忽然一阵怪风吹过,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让在场众人不禁皱起眉头。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味道啊?”苏美奂不禁惊呼出声,死死拽住冯夫人的衣角。
“大家当心!”冯月昭神色突然变得凝重,警戒地拔出长刀,“有一批灵力深厚的人正在向我们靠近。”
众人四处望去,只见天空中有个巨大的身影出现,正快速向她们俯冲而来。
“这是什么怪物?”沈筠溪大惊失色。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巨鸟,一对翅膀能够遮天蔽月,在夜色中散发着幽幽的青光。
文君见状,挥舞着巨斧挡在她身前:“别怕,管它什么怪物,看我砍了它做干粮!”
文慧却目光忡忡地望向天空,转头指挥众人:“对方实力不详,先别硬碰硬,我们躲起来!”
霜晴和沈筠溪听从文慧的建议,使用木灵之隐让她们融入周遭植物中,从而达到暂时的躲避。
没想到那巨鸟之上的人同样有着木灵力人,且灵力水平明显高于二人。她发现了众人的踪迹,指引脚下青鸟朝她们的栖身之地扇动翅膀。
一阵狂风卷起,她们藏身的枯草与灌木被尽数吹来,紧接着一股血腥的味道扑面而来,一群衣衫褴褛的蒙面人持刀将她们团团围住。
苏美奂吓得脸色惨白,声音也是瑟瑟发抖:“是流寇!我们遇上流寇了!”
文君大喝一声:“你们都退后!”随即扬起手中巨斧冲上前去,与那伙蒙面人厮打起来。
“长姐,等等!”文慧想拦住她,却为时已晚,只能无奈地啧了一声。
见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她便只好拿出法器,指挥众人应战。
那只巨鸟就停在她们身旁,一个头领模样的蒙面人正站在鸟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
巨斧、神鼓、长刀还有可以同时使用多种灵力的火器……
“都住手。”那人突然一声令下,“别怠慢了我们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