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雪落

众人听闻此事,立马火急火燎地赶回营地。

一路上初棠抽抽搭搭的也说不太清,大概是梨雪和太妃大吵一架,一气之下吐血昏了过去。

可是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吵架?难道说又有什么她们不知道的大事发生?

“四姨!”

霜晴直奔梨雪帐内,见梨雪神色低迷地躺在那里,衣领处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就像飘落在冬雪之中的乱梅。

这不禁让她心头一紧。平日里四姨最爱干净了,可眼下……

“妞妞啊,还有月昭格格。”梨雪见到她们,原本黯淡的眼眸变得晦朔不明,“你们快走,离开这里。”

还不等霜晴问她是怎么一回事,她艰难地直起身,道:“母妃已经和全乡人宣布,明日是你和彦斌的大婚之日。”

说罢,便咳嗽不止,照顾在侧的沈筠溪忙扶她躺下。

霜晴听到这番话瞬间有如五雷轰顶,全身上下每根头发丝都随之一震:“我那天表明立场后便没再同她说过话,还以为她就此不会再为难我们,怎么会……”

“其实外嫲嫲一直和我额尼暗中操办着我们的婚事,就等在正日子前一天放出消息。”彦斌回答,“她们知道你挂念四姨留在这里,不会轻易离开。”

“她们怎么能这样做!”霜晴愤然怒吼道。

随即又将质问的眼神转向丹若:“七姨你是知道的对不对?所以才借采蘑菇的理由把我们支开,故意让她们把消息放出去,好让我们对此没有反悔余地,只能乖乖听命。”

她说着又点了点头,悲愤交加的泪眼殷红似血。

“好,很好的办法,赶鸭子上架逼迫人为家族颜面屈服。但你们没有想过,我根本不会在意你们所谓的皇家破面子,别想借此要挟我!只要我不想,这婚就结不成!”

“伊花!”沈筠溪一声呵斥,“你什么时候才能懂点事?就算你认为皇家颜面不重要,可你有没有为姨嫲嫲和四姨考虑过?她们身体本就不好,你总这样闹,是想要了她们的命吗?”

“行了,吵吵什么呀?看给你们一个个能耐的。”丹若说罢将如刃目光投向霜晴,“你也是,天天脑袋里就那点情情爱爱,一点正经东西都没有,跟你十姨一个蠢德行!”

“难道像件物品一样被随意指婚逆来顺受就不蠢了?”霜晴愤然反问道。

“人还是得学会识时务,能带来好处的事你必须去做!”丹若斩钉截铁地回答。

霜晴一声冷笑,继续问道:“你倒是告诉我,和彦斌结婚有什么好处?和不爱的人做着恶心的事,再承担着难产而死的风险生下一个不跟自己姓的孩子,一辈子被困在家里消磨青春,死了连个名字都不能留下。你告诉我,这些是好处?”

丹若一个眼神示意,彦斌立马识趣地退了出去。

“我说你是不是脑壳里面长稀烂,不会寻思也不会看?”丹若都懒得掩饰内心的不屑,“我也问你,你留在这的目的是什么?为了照顾你四姨不是?”

见霜晴点了点头,她又继续道:“那就少在我这扯什么爱不爱的,大戏都没唱过,就幻想自己是台上的角儿了,幼稚可笑!”

“……”

“只要你明天把婚礼流程全都走一遍,你姨嫲嫲就不会再为此兴风作浪。家和万事兴,往后大家都不别扭了,日子过得顺当,你四姨自然就好了。”

霜晴却并不吃她这套:“你说的简单。婚都结了,往后不得生孩子?还有日常相处、婆媳关系、家务劳作呢?这一环套一环的,什么时候才是个头?等我死了吗?”

“我咋就跟你说不明白呢!”

丹若斜她一眼,露出一副无法和傻子沟通的表情。只能压下火气凑近她耳边,悄声道:“就你四姨这身体状况,我看是撑不了多长时间。你为了她暂且忍一忍,逢场做个戏就行。等哪天她没了,你有的是时间另做打算。”

霜晴心下猛然一凉,无助地看了看冯月昭,又看了看梨雪。

她正是担心见不到四姨最后一面,才不敢贸然离开。可如今到了这种境地,她好像必须要选择一个放弃一个才可以。

“你们都退下,我想单独和她们谈谈。”梨雪见状发话道。

人们听罢陆陆续续退出帐外,只留下霜晴和冯月昭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你们不用管那么多,抓紧跑就是了。”梨雪坐起身提醒道,“曾经慧姐姐因胆大妄为太有主意而招致忌惮,我便规矩顺从些,以为这样就可以尽可能地保护我们两个。当时皇权稳固,我又人微言轻,我以为,这就是最好的办法,甚至曾经也这样劝过你们。直到听了你们的故事,我才彻底明白,时代真的变了……”

她用手帕掩面咳嗽着,继续道:“我已时日无多,注定要被遗留在旧时代的。可你们不同,你们是处在这新旧交替之际的年轻人,你们已经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必须不遗余力地冲在前面,冲去那个我们不曾见过的全新的时代。”

冯月昭立于炕下满目萧然,霜晴则泪眼朦胧地坐到梨雪身侧,看到她手帕上殷红鲜血的瞬间,惊诧万分地抬头看着她。

没想到,她表面看起来身体见好,里子竟已经这样不堪。

“您和我们走,去雪城,去看看繁华的新型城市是何模样,到时让云姨为您看诊保您长命百岁。您明明也看到希望了不是吗?那就和我们一起迎接新时代的到来。”霜晴搂住梨雪的脖子,带着哭腔的语气近乎哀求,“您别把自己留下,我额尼知道了一定会伤心的。”

梨雪却只是戚然一笑,有气无力道:“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她又看向冯月昭:“哈丽娅,这名字是我对你们的期盼,期盼你们可以熬过今后的每一个冬天。你和你娘都是很了不起的人,我的妞妞跟着你们,我也是放心的。”

说着,她缓缓摘下脖子上挂着的护身符,交到霜晴手中,随即又揽过冯月昭的手,将她们二人的手放在一起紧紧攥住。

“这是你额尼曾送我的,也是我贴身珍藏一辈子的幸运之物。现在我把它赠与你们,祝你们此后好运常伴,不至于和天下那么多苦命人一样,沦落成一场镜花水月的空幻。”

“我不要……”霜晴已是泪如断珠,不断地摇着脑袋。

“妞妞啊,听话,不要闹。”梨雪虽气若游丝,却还是温柔地轻抚她的头发安慰着,“我们每个人于天地间都不过沧海一粟,匆匆一生,最终都会在天上星河间相会。”

说到这里,她眸中潋滟多年的水花终于沁出了眼眶:“我在西部守了半生,不曾想还能回到出生长大的玉阳,和母妃还有姐妹们生活在一起。多少和我一样前去和亲的公主,她们一去就是一辈子,至死也不得机会回家看一眼亲人。相比之下,我也知足了,我对自己的一生非常满意。”

说罢,她又对霜晴释然一笑:“所以,如果哪天见到你额尼,还请告诉她别再遗憾。”

随后她以体乏就寝为由将霜晴和冯月昭打发了出去,径自翻阅出那些曾记载在书本里词尽难抒的缠绵心事。

缓缓用指尖轻抚过每一个字,又恋恋不舍地将它们丢入燃烧的火塘,含泪注视着那些无人分享的心绪尽数化为灰烬。

“慧姐姐,你可还记得?小时候玩捉迷藏,你总是轻而易举就能把我找到,还笑话我太不会藏。”

“你不知道,是我怕藏得太深你会真的找不到我,才故意藏得浅一些,好被你尽快发现。”

“你看,现在我藏得多好啊,倒让你找不到了。”

她擦干眼泪,看着窗外再度飘落的雪花,起身走向门外。

“你答应过,要在我出嫁那天亲手为我绑上一条红头绳的,可你那天怎么躲起来了呀?都没有来见我一面。”

“罢了,人世间本就是由诸多缺憾构成,我们无法成为例外,就只能学会释然。”

“可是当红妆掀起的那一瞬间,我眼前浮现的,只有你宛然笑的脸。那一幕,已经在我梦里反复上演了千百遍……”

她一路朝着最高的山头上那棵古老梨树走去,一时分不清吹在脸上的是春风还是如刀似斧的寒风,也分不清开满枝头的是梨花还是同样洁白的雪花。

自从答应先帝替姐姐和亲起,她亦分不清后面的人生究竟是自己的,还是替姐姐的。

嫁与本不属于她的额驸,生下本不属于她的孩子,最终这些本不属于她的人都如命中注定般离她而去。

可最终,她也没能等来记忆中的姐姐。

梨雪来到了为宛宁送葬的山崖,倚靠着崖边的大梨树向下望去,只能透过被风雪染白的睫毛,望到茫茫然一片空白。

她的宛宁孤身长眠在这里,一定非常冷。

“镜花水月一场空,此生皆是浮生梦。纷纷求不得。”她一声长叹,“因果啊,你的玩笑开得甚大。”

风雪在她脸上凝结了一朵朵晶莹剔透的灿烂冰花,她却只是如往常那般似笑非笑,令人看不出究竟是悲是喜。

“梨雪自知命之将至,眼下时间紧迫,故用这个办法最后保护我们的女儿一次。我们的女儿,我最终还是不忍她们落得和我们一样的下场。”

“你能明白我的吧,慧姐姐,这世上只有你懂我。”

想当年,她首次以西部大妃身份出席乃日节,为招待宫中来客,特意挑了最为隆重的衣饰。这不仅是向朝中展示她在西部的地位,更是告诉她的慧姐姐,她在那边一切都好。

旁人纷纷对盛装出席的她献上艳羡的目光和祝贺的话语,只有她的慧姐姐,在独处时问她头饰重不重……

“慧姐姐,梨雪走了,很遗憾没能等到你来找我。只能期盼来生,我们不再托生帝王家的姐妹,到那时,我们另寻一处梨花盛开的地方读书嬉戏。”

“到那时,你还会认得我吗?”

她闭上眼睛,缓缓松开手,任由清瘦孱弱的身躯乘着风向崖底飞落而去。

自知一生顺从怯懦,她唯独勇敢了这么一次。将自由还给她们,也还给自己。

“四姨!”

霜晴御云俯冲而下,她和冯月昭顺雪地的脚印寻来便有种不好的预感,最终还是迟了一步。

“快一点,再快一点!”霜晴用了她能承受的最大灵力加速。

视线被乱雪不断干扰,她们很快就看不清梨雪下坠的身影,好像她和所有洁白的雪花一样,一同归入崖底一望无际的洁白。

“我知道的,她明明不是个驯顺盲从的女儿、温良恭俭的姐姐、自愿和亲的公主。”

“她只是那个玲珑心思的梨雪、至纯至善的梨雪、向往自由的梨雪。在额尼的记忆里,她会感落花而伤己,也会教下人认字学诗;会在宫宴诗会中夺魁,也会偷读皇子的史书与政治卷宗。她本是那样聪慧而有灵气的姑娘,始终向往着宫外广阔的世界。”

“哪怕在玉阳山里这段时间,她也坚持拖着病体每日骑马到很远的地方,只为将她的毕生所学教给这里的孩子,让这里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不要再重复一代又一代无知愚昧任人宰割的命运。”

她固然读过很多书,明了很多礼,却只是读的封建统治者想让她读的书,明的封建统治者想让她明的礼。她的一切所学都是服务于封建父权王朝统治,而非服务于她自己本身。学的越多,反而可能越偏离本心。

最终她也只能成为驯顺盲从的女儿、温良恭俭的姐姐、自愿和亲的公主。就这样,她的灵魂被扼杀在她的身体里,试图复苏却又只能扼杀她的身体。

霜晴可以猜到,她养得宛宁无拘无束、率性洒脱的个性,便是在补偿那个被扼杀了灵魂的自己。

宛宁是她后半生的希望和寄托,如今她的希望被再度扼杀,她便将残存的希望寄托到她慧姐姐的女儿身上。

她最后的愿望,就是她们代替她,得到她一生可望而不可得的,灵魂的自由。

“可是,究竟是谁,是什么扼杀了梨雪的灵魂?”

“是先帝,是太后,是她的母妃,还是她那些袖手旁观的妹妹们?”

“是责任,是孝道,是凌驾一切的皇家利益,还是她深爱的故土与亲族的丑恶嘴脸?”

“我才不信这荒诞世道下人为造就的因果!究竟是谁在扼杀梨雪?是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扼杀她的灵魂?”

霜晴悲愤交加的声音回荡在峡谷,她声嘶力竭地,一遍又一遍呼唤着梨雪的名字。

小辈直呼长辈名字,在北海是一种绝对的禁忌,是极其失礼的行为,是对长辈的大不敬。

然而在霜晴看来,梨雪可以是很多孩子的姨母,也可以是世上无数姨母中不起眼的一位。

除去公主的身份、除去母亲和姨母的身份,梨雪首先是她自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额尔德顺·梨雪。

她已经不想理会这些活生生禁锢了梨雪的礼教。

她只想唤回那个独一无二的梨雪。

可直到霜晴灵力耗尽,她们也找不到她,就好像这个云雪所化的仙女从未来到过人间。

她们望着崖边那颗巍然屹立的梨树,直直跪了下去。夺眶的泪珠已经冻结在了霜晴脸上,她好像感受不到丝毫冷意,却又好像冷得痛彻心扉。

呼啸而过的寒风中,霜晴唱起了幼时梨雪哄她睡觉的歌谣:“悠悠呀,哄着呀,为你摇动着摇篮呀。轻轻的风儿吹来了,小小的鸟儿归巢了。珍珠一样的阿娘的女儿呀,闭上眼睛睡觉呀……”

她强忍着声音里的呜咽哭腔,一句一句地唱着,待一曲终了,便已经泣不成声。

“我早就觉得四姨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她倚在冯月昭怀中,首次将幼时那成谶的想法宣之于口,“她只是厌倦了人间,乘着风雪回到了属于她的天空,化作自由自在的白云……”

这尘世枷锁终是困不住她的。

说一说梨雪,她是我整个故事中最喜欢的角色,心动程度甚至超过了两位女主。

对这个角色的灵感来自高中学的一首诗,里面有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明明是雪花,却偏偏写成了梨花,老师讲到这里的时候,那种空幻的错觉在我脑子展开了一场悲情大戏,当时我就立志一定要把它写下来。

可以说她是所有人里最干净的一个,至情至性之人,高度敏感又带着一种普世的仁慈悲悯,为了不给家人带来负担不断自欺欺人,即使会自怨自艾,也能对家人和世界抱有最纯真的热爱,是理想中的理想。然而这种至高的理想还是屈从了现实,她的所有不甘就只能化为蒙骗自己和她人的彩色泡泡,看似华丽,实则一戳就破,思来想去“质本洁来还洁去”是最适合她的结局。

原本我是想让她自然病逝的,带着对世界的爱和不舍,不想离开却不得不离开,直接把遗憾感拉满。可有天刷牙的时候她突然跟我说,不想一直那么被动,想要最后来一次主动的机会。于是我听她的,给了她这个机会,让她自发地去保护在意的人,让她给过去的自己一个交代,了却多年的爱和遗憾。她是释然的,洒脱的,心满意足的,抛弃了所有虚幻的东西,最终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挺舍不得让她下线的,但是不这样的话也不知道该如何续写她的故事。毕竟无论雪花、梨花还是白云,都是洁白无瑕的,不应该染上别的颜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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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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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今天出柜了吗
连载中韵律的红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