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夫人送文慧走出院门,临走前文慧再度戴上轻纱帷帽遮盖面容,却在即将迈出大门的那一刻突然停住了脚步。
“对了。”文慧回过头去肃声问道,“夫人认为,笼中的海霍娜有朝一日会回到云间吗?”
此话一出,冯夫人明显愣了一下,不解地问道:“什么?”
文慧将她的反应全部收入眼底,随即淡淡道:“无事,我胡乱说的,夫人不必在意。”
回到客栈,文慧便将此事说与了她的长姐文君。
“你怎么看?”她问道。
“那东灵女人信得过吗?你能知道她一番说辞不是编的?”文君一双浓眉紧紧拧在一起,“万一她和西西亚人是一伙的,把孩子们藏起来当作诱饵,等着给我们来一个瓮中捉鳖。”
“我也有这样的担心,临走前故意试探了她。”文慧亦是神情庄重,“可她看起来对北海的东西一窍不通,不排除只是一个无关的东灵普通百姓。”
文君二郎腿一翘,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保不齐她是装的,那谁知道呢。”
文慧却面不改色道:“看她的反应,应该是真的。”
“海霍娜”是文慧的乳名,在北海语中是百灵鸟的意思。若是冯夫人有意针对她们这些北海逃犯,想必会对北海文化有一定了解,而不是在听到这个简单词汇时流露出不加掩饰的疑惑眼神。
一个勾结西西亚欲对北海不利之人,不可能没有提前做好万全的功课。
一旁的文君也不愿再闷头猜测,腾地站起身,一手就抡起随身的巨斧,凛然道:“哼,反正在哪都是躲着,她既诚心诚意邀请,我们也别怂,这就去冯家一探究竟。”
庆新节前夕,玉阳雪山南麓也下了一场雪。一片银装素裹之中,营地里张灯结彩的喜庆氛围也随着与日俱增的访客逐渐浓烈起来。
冯月昭感受到了节日的氛围,想到她们回来这一个多月里只是在梨雪身边照顾,并没有大事发生,便决定回家看看娘亲。
“这次我们一同回去,让我娘给雪姨看看身体。”她看了一眼缠绵病榻的梨雪,这样提议着。
霜晴先前不是没想过带她四姨回雪城,她那位东灵的干娘医术精湛人又心善,定能给她四姨调好身子。只是她知道她的月娘姐讨厌北海人,现如今冯家又因着接连收留她们这些北海没落贵族遭了难,害她干娘多年心血凝成的医馆付之一炬……
她不愿再给姐姐一家添麻烦,也就没好意思开口,没想到如今姐姐竟主动提出带她四姨回雪城,她顿时有些喜出望外。
“对呀对呀,一起走吧。”她高兴地拉着梨雪的手,希望她和她们一起离开这是非之地。
梨雪却只是淡淡一笑,婉拒了她们的好意:“我这是娘胎里带的不足,从小到大汤汤药药就没有断过,连宫里御医都束手无策。”
一听是北海的御医,冯月昭内心暗自哂笑。不是她瞧不起北海的医疗水平,北海方方面面都落后于东灵的事实就摆在了眼前。只道:“我娘可是东灵南疆出来的名医,她也许会有不一样的办法。”
霜晴也从旁附和着:“是啊,云姨很厉害的,被她诊治过的人没有一个不说好。您就和我们到雪城小住些日子,城里衣食住行和医疗条件都比这里好上太多,更有利您好好养病。”
梨雪知道她的病症根本不在这些,是身体底子薄弱,加之常年心气郁结所致。心病不除,则无药可医。
和亲在外半生,艰苦的草原生活本就对她精神体魄造成了双重消耗,带领西部人东归更是对她身体健康造成了直接重创,加之接连不断的精神重创,越积越多的新旧心疾……
这些年支持着她活下去的希望越来越少,仅剩的那些也如深陷迷雾,教她恍恍惚惚看不真切。
她不再奢求别的愿望,只想在最后的时间里陪伴在家人身边,死后葬在这神山圣地,自然不肯再离开玉阳半步。
更何况她知道那位冯家家主接连收留了她两个外甥女、她女儿和她小妹,自己身为长辈,本该对其有所回报。只是她现在失了势,无以为报,便万万不好意思再麻烦这位邻国的好心百姓。
于是再度婉拒道:“等以后会有机会的。眼下马上就过节了,现在走怕是不太合适。”
庆新节是额尔德顺氏先祖走出雪山的日子,在北海,这是个举国欢庆的大日子,一时脱不开身也是说得通的。
话虽如此,冯月昭却隐隐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的地方。
而霜晴只是笑着回应道:“那说好了,庆新节过后您就和我们一起离开。我跟您讲,云姨是个特别好的人,她不但不和像别的东灵人那样排斥北海人,还对我们格外照顾关怀备至。我们原先被下来那样厉害的蛊毒,现在经过云姨一番调理彻底好了,一点后遗症都没有。您和我们去冯家,您的病也一定能被治好。”
“云姨……”梨雪听了她的话,自言自语一般低声呢喃着,“竟然也是云啊……”
而后她抬起眼看向冯月昭,问道:“你说,你娘亲的全名是什么来着?”
“我娘亲的名字是冯彩云。”冯月昭回答。
“彩云,彩云……”梨雪反复将这个名字念了几遍,最终柔柔一笑,“真是个好名字。”
在她看来,那位名唤彩云的南疆阿姊就像五光十色不拘一格的祥瑞之云,而她自己的乳名,舍彦图吉,到底只是寡淡至极的白云而已。
她怕是一生都不及那位素未谋面的阿姊色彩斑斓。
梨雪没有任由自己感伤太久,为了岔开话题,又问冯月昭:“你既是北海长大的孩子,你的乌吉赫额尼可有为你取过一个乳名?”
冯月昭想到从前,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捡已逝的霜华格格所剩,包括乳名。
便摇头道:“不曾。”
梨雪大概知会其中缘由,伸出手,用指尖抚平冯月昭微微蹙起的眉梢。
“那雪姨今日赠你一名,如何?”
“您请说。”
“就叫哈丽娅好了,这个名字特别适合你。”
听到这里,霜晴和冯月昭异口同声道:“是冰融水的意思。”
梨雪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道:“月昭格格生于正月,正是岁初之伊始。届时冬去春来,坚冰寒雪都将融作春水,滋养万物走向复苏。这便是我对你们二人的期许。”
继而看向窗外,任由雪光朦胧了她的眉目,她却只如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如今凛冬将至,春天也不会太远。”
就在这时,丹若端着热乎的饭菜推门而入,胳膊上还挎着两个桦树皮篮子。
“明儿个就过节了,你俩也别在这躲清闲。”她将篮子和饭菜一并摆在桌上,对霜晴和冯月昭道,“下午咱去林子里采点冬蘑做菜用。”
“可是,四姨这边……”霜晴看了一眼梨雪,有些放心不下。
丹若则不假思索道:“让小溪来陪四姐。小溪笨手笨脚的,我可不敢让她跟咱上山去。”
霜晴侧目微笑:“意思是我身手不凡呗,我是不是还得感谢您的信任?”
“用不着,好好给我干活就行。”丹若白了她一眼,而后来到了梨雪身边,“雪地里的冬蘑最具价值,四姐到时多吃一点补一补,也许就好起来了。”
梨雪点了点头,徐徐然站起身,轻笑着应道:“丹若有心了,小时候没白疼你。”
“四姐,你……”见她终于下了炕,丹若有些惊讶。
“成日这么躺着也不是回事,该起来活动活动了。”梨雪在地上溜达几圈,稍稍松快一下肩颈,“你们吃完饭就放心去吧,我下午找小溪说会儿话,在附近逛上一逛。”
自打宛宁离开后,梨雪一度卧病在床,这会儿看她状态终于有些见好,大家都很高兴。
吃过午饭稍作休息,由丹若带领的“采蘑菇小分队”就提着篮子进山了。队伍里都是些年轻力壮身手敏捷之人,除了霜晴和冯月昭,就只有彦斌和萨娜有幸入选。
“你们留意一下雪地里小动物的脚印,要是脚印突然断了,就在那附近找,雪里头一定有蘑菇。”丹若嘱咐道。
“知道了。”大家纷纷回应。
霜晴心里不断重复着梨雪赠与冯月昭的“哈丽娅”一名,本该感到轻松甜蜜,可不知怎的右眼皮偏偏跳个不停,跳得她心里慌慌的。
“左眼跳财,右眼迷信。”她揉了揉眼睛,这样安慰自己。
正要迈步上坡,脚下突然打了个出溜,猝不及防的失重感吓得她“啊”地叫了一声。
“笨死了,看你我就愁得慌,咋不直接摔下去?还少张嘴吃饭。”丹若骂骂咧咧地朝她伸出手去,一旁的彦斌也在同一时刻伸出了手。
霜晴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选都没选,毫不犹豫地把手伸向丹若,却忽然被另一只略带冷意的有力手掌牢牢握住。
“雪地路滑,当心些。”冯月昭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并一把将她拉上坡,视旁人若无睹般领她往树林深处走去。
这简短的几个字仅对霜晴展现出不失镇静的温柔,在旁人看来却是一股拒人千里的冷傲之气。
丹若嫌弃地看了她们一眼,彦斌更是气得牙痒痒。
“真是浪费资源。”他小声骂着,一拳砸向身边的树干,连带砸下满树积雪落在丹若头上。
结果可想而知,丹若赏了他结结实实的一脚:“现世报玩意儿,你有劲没处使啊?什么浪费资源,养着你这么个倒霉孩子才是浪费资源!”
可霜晴一路上总是心神不宁的,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指引她尽快回到营地,蘑菇采得更是心不在焉。明明四姨的状态已经见好,为什么还会这样不安?
“我采到灵芝了!”萨娜的声音从远处树林里传来,将霜晴的心思拉了回来。
霜晴闻声暗叹一句厉害,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篮子。想到丹若放了话,今天谁不把篮子采满晚上回去就没饭吃,看来她等下是要倒大霉了,丹若这暴脾气不骂死她才怪。
冯月昭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也瞧见了她的“光荣战绩”,无奈地说一句“我就知道”,随后就将两人手里的篮子交换过来。
方才她采了满满一篮蘑菇,想看看霜晴采得如何,寻着脚印一路找过来,却发现路上都是被踩扁的蘑菇。她也是无语,不知道这姐们到底是来采蘑菇的,还是来踩蘑菇的……
霜晴回过神来,担忧地看着她:“不行啊月娘姐,把你的给我了,那你怎么办?”
正要动手换将篮子回来,却听丹若浑厚有力的声音从身后猛然传来:“好啊,敢在我眼皮底下玩偷梁换柱,我看你俩是找倒霉了。”
“我看她好像不太舒服……”
丹若不给冯月昭替霜晴打掩护的机会,便毫不客气地将她打断。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就瞧不起这种人,年纪轻轻有手有脚还什么都让别人替。”丹若凌厉的眼神扫过两人,“蘑菇你能替她采,哪天她死了你能替不?”
这话虽然难听,但还是在理。因此两人都没有出言反驳。
而后丹若将目光定格在霜晴身上,见她状态果然不太对,遂关心地询问道:“看你这二傻不苶的样儿,半夜不睡觉熬鹰了?”
“我……”
霜晴正在思考该如何解释她这不明缘由的心慌,就见初棠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七姐……不好了!”
“别一惊一乍的,你七姐我好着呢!”丹若从坡上睥睨着她,没好气道,“假洋鬼子,好好说话不会?”
初棠却顾不上别的,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你们快回去看看,四姐……四姐她吐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