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破说,“袁先生,幸会幸会,久仰久仰。”
六月的南陈,其实是最美好的时节。
喧嚣在白日里,是吱呦的水车,飞梭的水纺机,还有井上旋转不停的木辘轳,一切声音归于六月的夜里,沉静里也带着云雾繁华的烟火气。
枝头的鸣蝉偶尔叫几声,此起彼伏,似毫无章法的春之终曲,秋之序歌。
行宫的石径宽阔平滑,遇水冲刷洗净的我鹅卵石罩在月华里,盈盈绚烂。四周的明媚秀丽和姹紫嫣红晕在夜色里,绿的更浓,化不开的烂漫热烈。
灯火不遗余力的透过琉璃盏将宫殿映的异常华丽,鹅黄的绒毯,细白的绢纱,风吹进,细细腻腻的款摆,宫女细腰,穿梭其间,如梦似幻。
褚破如同最尊贵的宾客,与袁青梢对坐长桌,相谈甚欢。
“这是南陈皇室的酒,名为龟胥余,气味甜淡,入喉回甘浑厚,补肾益气,小友尝尝。”
袁青梢儒雅,仙风道骨,他为褚破斟满酒,又由宫女呈送过去。
绿玉樽盛着乳白的酒液,散发着诱人的清甜香气。
褚破遥遥望过去,“袁先生,师道尊严,我敬重你也相信你,但是外面的酒我现在不怎么随便喝的。”
袁青梢捋着须呵呵的笑,“小友随我来便是我的客,我以龟胥余招待,便是我的待客之道,只是没想到小友不喜欢。”
“既然不喜欢自然有不喜欢的道理。”蓝溪舟抱着琴从殿外走来,眉眼带着笑,却对褚破身边的宫女说道,“我的贵客不喜欢你送的酒。”
他席在桌边的软榻上,摆好琴,好整以暇的看着褚破。
琴弦婉转,似夜里的黄莺,绕在耳边,鸣在人心里。
褚破愣愣的看着宫女被拖拽出去,她咬着唇默默落泪,殿门外,藤鞭第一下落在她身上,一声闷哼。
褚破举杯,一饮而尽,“沽酒聊自劳,开樽坐檐隙,主人奏丝桐,能使高兴剧。多谢二皇子的酒,只是美人落泪,难免下了兴致。”
宫女在琴声中被拉走,蓝溪舟浅笑着看着褚破。
琴还是一年前那把焦尾琴,弹琴的人却弹着高山流水。
褚破支颐,精会神的听,时不时的为自己添酒,再一边喝一边望着蓝溪舟。
一曲罢,褚破看着那个轻抚琴弦万般怜惜模样的蓝溪舟,不由得感慨,“二皇子真是才貌双全,长得又好,琴弹的也好。”
蓝溪舟侧目,“不及明大人一曲之万一。”
褚破与有荣焉的点头,又听蓝溪舟道,“自然,褚师爷的陈州词增辉不少。”
褚破嘿嘿一笑,举杯相邀,“夜色正好,美酒在前,不如咱们把酒言欢。”
“好好好,”对面的袁青梢连说三声好,“老夫也正有此意。”
说罢,饮尽了杯中酒,却好似不小心的洒落了几滴在身上。褚破看过去,袁青梢从袖口掏出用来擦拭衣襟的是半截沾血的褡裢。
褚破眯起眼,“你们把沈造杀了?”
蓝溪舟说,“对,人还没到汣州,官道上就杀了。”
袁青梢问,“小友近来在扶水城游的可畅快?”
沉默半晌,褚破深吸口气,“那是自然,行舟水上,豪掷千金,比在京城自在的多。”
蓝溪舟拿出帕子擦着琴,闻言抬头看他,“不如就留在陈朝。”
褚破却在惋惜,“好歹是条人命。”
袁青梢随手将褡裢丢在地上,只道,“是啊,不过就是条人命。”
褚破笑了,眼里带着询问,话里藏着针,“我不明白,这么说的话袁随风就不过就是条人命而已,袁先生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袁青梢又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举到近前却始终没有送入口。
他为独子取名随风,是盼他随风自在,逍遥一生。
他的儿子八岁能诗,十岁能武,与那冠绝京城的北堂渡并称双杰,却在少小年纪意气风发之时一意辞别故土,将整个后半生葬送在北境,随着北境的风烟消云散。
大周重武,他绝然众生站在文人巅峰,纵使桃李满天下也唤不回他亲生子的性命。
他怨过亲子,怨过北齐,最终将满腔怨恨咎于武周。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是从何时起,武周之繁华背后总能映出他亲子大好年华的笑颜。
何其无辜,纵使再多人家破人亡,天子依旧稳坐龙椅,居高临下的悲悯不过是帝王的逢场作戏。
他要这天下大乱,要帝王汗颜。
天颐军骁勇,大破北齐指日可待而已,外乱未平之际,内忧可肆起。
袁青梢知道,帝王的左膀右臂要断,且要断在自己手里。青衣社将根系扎在民间,将触手伸向南陈,二皇子的野心恰逢其时。
北堂渡的死讯传来那日,他们都在哀恸,袁青梢在狂喜。
袁青梢笑的忘我,“人命既如草芥,那草芥就该有自己的归宿。”
褚破面颊泛着微红,歪着身子,只说了两个字,“就这?”
袁青梢的笑意渐渐收敛,就听褚破呢喃着说,“我捍卫你丧子悲痛的权力,也理解你一怒乱世的行为,同时也同情你的遭遇,更加佩服你掌控青衣社的能力,不过你败了,败给了我们家大人,同样是丧子丧兄,北堂家不但找回了名声,还把你狠狠踩在了脚底,”褚破说着,朝他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来,“不过从乱世的角度讲,你也算成功过,青衣社也算是武周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袁青梢端坐着,就像在审视一个前来问学的学子,认真且用力。
褚破还在笑,“你这条草芥也会死,希望你到了下面还能这么云淡风轻的跟袁随风讲,如果他问你故土何如,你也能坦然如今。”
“西风斩马,南雨折花。”蓝溪舟轻声说,“北堂家当人杰辈出,北堂渡骁勇善战,忠君爱国,北堂落也不遑多让,人慧命贵。”
褚破就喜欢听别人夸他家大人,闻言一双眼亮晶晶的朝着蓝溪舟眨啊眨。
褚破问,“你呢?二皇子宏图之志,难道不想趁乱拿下武周?”
蓝溪舟摇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武周广袤,树大根深,不是我小小一个陈朝能颠覆的。”
见褚破投来好奇疑惑的目光,蓝溪舟起身上前,凑近了道,“我只是想看着它乱,也好奇什么时候能被发现,你看,我这不就等到了?”
笑脸被放大,蓝溪舟凑近了褚破,弯身与他视线齐平,那双浅褐色的眸子里满是新奇和探究,浓烈的近乎疯狂,蓝溪舟说,“去年千秋岁宴,我本就备好了礼送给周皇,真的是好大一份礼,结果竟然让我遇见了你,你真是让我惊喜。”
褚破直觉感到危险,但胸腔里此刻翻涌的情绪更加让他惶恐。
褚破在躁动。
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着要放肆,褚破问道,“你说的大礼就是炸掉大周的粮仓?”
蓝溪舟眼里的光有一瞬间变得灼热,他盯着褚破,缓慢地道,“粮仓被炸,灿如烟火,难道不是最美的礼物?”
“然后呢?”褚破问。
“要什么然后。”兰溪舟扯开一抹笑,“无非就是武周百姓人心惶惶,朝廷内外兵荒马乱,这样场景光是在一旁看着就有趣得很,不是吗?”
他是个疯子。
褚破知道,疯子的情绪里,没有在乎二字。
一只手穿过发丝,轻轻的带着怜爱的抚上褚破后颈,指间缓缓的揉搓几下,蓝溪舟语气里带着蛊惑,“但你比这些都有趣,这样好不好,我把这个老头子交给武周,换你留在这里,你留下来,陪着我,好不好?”
褚破歪着头看向对面,袁青梢淡定如旧,甚至呷了口酒。
蓝溪舟确实是个疯子,而袁青梢不介意他疯。
“如果我不愿意呢?”褚破坐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刻意去回避那只在自己后颈不老实的手。
媚青丝混在龟胥余里,更添了一味醇香。
几名壮汉走进大殿,他们赤着上身,精壮遒捷的肌肉线条让他们不似南方男子般的古铜肌肤更加一些威猛,外面不知何时下起的雨,被打湿了的身体也愈发的诱惑。
褚破明白了,他抬眼看着蓝溪舟,“二皇子,你是第一个给我下春|药的人,也是第一个给我找来这么多男人的人,我应该能记你一辈子。”
“你真是太有趣了。”蓝溪舟在他脸上仔细打量,“如此大的剂量,你竟然还没有发作?”
褚破醉了。
身处异世的他头一回醉了。
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美酒春|药在他这里不起作用,反而只是让他醉了酒。
醉酒的褚破情绪异常高涨,他揽着兰溪舟的手臂,指着殿内的男人逐个点评,“这个不行,太黑了,这个也不行,太丑,这个,这个模样好还有八块腹肌呢,但长短手啊,不行不行,二皇子,你真贴心,这个好,这个像我家大人,但是我们家大人从来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呵呵,你看,他好像恨不得立刻扑上来吃了我一样,我家大人从来克己复礼,严守最后一层底线,从来不会逾矩。”
蓝溪舟的脸上荡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我就知道你与明落关系匪浅。你说,过了今夜,你家大人还会不会要你?”
褚破笑弯了眼,一脸灿烂,“你太坏了,二皇子,你现在是不是很开心?”
蓝溪舟凑近了些,几乎将气息喷在褚破脸上,“你永远不知道掠夺的快乐。”
“那你一定没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褚破后仰着头,定定的看着他,“能被夺取的,本就是属于别人的,你原本就什么都没有。”
四目相对。
蓝溪舟说的肯定,“我有。”
蓝溪舟:我是个疯子,你怕不怕?
褚破:呵呵,我好怕呀,疯一个我看看。
蓝溪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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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阋墙(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