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霹雳。
提起扎口,褚破重新将细麻绳捆扎好,悄无声息。
褚破缓缓起身,缓缓落座,将座椅拉近了些,正对上王二的脸,膝盖碰上对方,王二愣了下,白净的脸上泛起一丝丝红来。
褚破声音很轻,“死了吗?”
王二反应过来,摇头,“迷晕了,你要他死吗?”微微一顿,王二迟疑了下,“杀人收钱是规矩,你给我一枚铜板就行。”
褚破倒吸口气,一把抓在王二衣襟上,“大侠,我的大侠,我的杀手大侠啊。”
王二脸更红。
褚破再度盯着他双眼,言辞恳切,“你把我杀了吧。”
明落直到傍晚时分才出宫,一同出宫的马车轿辇也不加停顿的直直离去。
没人知道,那里面坐着当朝宰辅,殿阁大学士,都察院右督御史,都是一品大员。
褚破在等。头一回,他想明落立马出现,又怕明落真的出现,等待的过程里,褚破终于悟了。
连夜的噩梦,持续的不安,原来凶兆竟是王二。
议事厅里燃了灯。
人影透过窗枢影影绰绰,褚破在门外徘徊了很久,几次鼓足勇气又泄了气。
良久,明落在门里说,“进来。”
褚破低着头进来,反手关好门,拱手行礼,又低着头站到一边去。
几双眼睛投来视线,好奇他们家师爷今日为何如此守礼。
褚破没抬头,喉结艰难的滚动。
明落看着那个安静站在一旁的人,思绪百转。
一个月前,褚破带着两条狗子出门遛遛,好巧不巧的在惯常去的馄饨摊前请一名跪地求饭的老乞丐吃了一碗馄饨,第二日,那老乞丐等在馄饨摊旁,用乞讨来的银子给褚破买了碗馄饨,打包好,褚破将馄饨带回了膳堂。
热过的馄饨散发着香气,路过的秦傲君折返而来,一脚踹翻了桌子,碗碟碎裂,馄饨丧生。
秦傲君说,“你再蠢一点,坟头草已经半人高了。”
老乞丐到如今还在地牢里关着。
崇西五所,承庆宫。
皇子伴读烧毁了传书,很快,便让二皇子看到了那册杀手名录。
不出所料,会有幕僚与二皇子说项,而后便会有皇子以刺杀东宫为实被圣上发落。明落没想到的是,二皇子竟然真的恨极了褚破。老乞丐出现的那天,明落知道,偏了。
也是那天,明落更加确信,褚破太容易招人忌恨。
东宫该到了翻身之时,时局必然要乱。
褚破很聪明,但也很惜命,明落一向知道,所以明落想要褚破退避。
心里藏着心事,正是不知道该如何跟他开口明说之际,于是明落顺势而为,只是没想到,褚破不但没有被惊吓退,反而享乐其中。
北堂珑煜也是个不省心的,倒也歪打正着,一番挑拨言语不差分毫的经由惊羽卫的密探入了明落的耳,初听到时,明落笑着摇头,他竟不知道心甘情愿还有那么多理由。
明落觉得,造化弄人。
你以为这个人可用,谁知他贪财晕血,简直不堪大用。你以为这个人贪生怕死,谁知他面对层出不穷的杀手,颤颤巍巍依旧屹立不倒。你以为这个人机敏多思,听了挑拨会生出退却之心,谁知他能宫门前拦路,在人前说着信任。
你以为......你以为这个人所图不多心无大志,谁知他悄悄剖开心肺,竟是要用一颗真心换另一颗真心。
每一盘棋,好像只要对上了褚破,他总赢不了。
明落坐在那里,无声的笑。
安静了太久,褚破终于按耐不住,沉默着走到明落跟前,缓缓跪下。
程实瞪大了眼,他们师爷可是许久没有行过如此大礼。虽然知道时机不对,还是没忍住,“褚哥,你咋了?”
褚破抬头,脸色远比今早看到的还要差,明落蹙起眉。
褚破说,“我要死了,我怕死。”
议事厅里落针可闻,纵如程实也不敢发出一声厚重呼吸。
褚破又说,“我不想死。”
恐惧是埋藏在人血脉里的情绪,不由人控制。
死亡不可怕,但等待死亡的过程,极为诛心。
褚破毫不犹豫的伸手过去,一把拉住明落衣袖。明落脸色渐渐不善,褚破是真的在怕,眼底泛着红,那只抓着衣袖的手,在抖。
明落没有挥开那只手,“怎么了?”
褚破丝毫没有得寸进尺后的自觉,拉着衣袖的手划向褚破手腕,褚破拉拽几下,“你,你跟我来,你,你来。”
明落起身,褚破连忙跟着站起,攥着他手腕拉着人就走。
面面相觑的几名同知大人只迟疑了须臾,纷纷起身,鱼贯而出。
小院里,已然成荫的梧桐还不够高,也不够粗壮,树旁的人见有人进来,蹲在那里回头看。
褚破脚步不停,带着人冲进房里,王二手里有血,眼前的木盆里满是鸡毛内脏,见没人理会自己,又低头认真打理起山鸡来。
麻布包再次被打开,露出个人来。
那张熟悉的在武周称得上尊贵之极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那一天,见多识广的惊羽卫们胸腔震荡到头脑空白。
那一天,武周的二皇子在自己寝宫消失不见,那一天,离奇失踪的二皇子发冠歪斜,衣衫不整的出现在满地凌乱的山货野味之中,隐隐还散发着一股腥膻之气。
“呵......”明落在沉默后突然低低的笑出声,吓到了身旁的人。
褚破想,他家大人竟然被自己气笑了,也是,当朝二皇子出现在都尉府,昏迷在惊羽卫顾问师爷的房里,如果不是命要紧,褚破真想插会儿腰,仰天长啸一声还有谁!
丁乾轻声唤,“大人。”
赵鼎眯着眼看过来,晁介一张脸虎着,满眼写着不敢置信,程实还盯着二皇子移不开眼。
褚破早就习惯了时不时去观察这几个人的神色动态,每每都是如出一辙的表情,或冷眼旁观或揶揄调笑。此刻的同僚们,都在担心。
就当他们在担心自己的小命吧。
褚破凑到明落跟前,好半天也只敢跟着笑,笑得一言难尽。
视线对上,褚破用力在他眼底搜寻,想看出一点情绪来。什么都没有,明落眼里风平浪静。
褚破说,“我错了,大人。”
明落挑眉,“你认错?”
褚破点头,张开嘴还没出声,王二便从院里喊道,“褚破,屋子里有野山菌和两根老山参,你是做山参炖鸡还是熬菌汤啊?要不再片些腊肉,好下酒。”
褚破再次低下头去。
丁乾解释,“褚破桐城时的朋友,王二,今早来的。”
褚破头埋得更低。
见没回应,院外又问,“菌子还是山参啊?”
“野山菌吧,”明落高声回了句,对上褚破猛然抬起露出的惊异山色,明落接着道,“去膳堂,我也着实有些饿了。”
几人七手八脚的将麻布包收拾利落,送去了膳堂,王二说给褚破打下手,得了明落的应允。
赵鼎上前,扛起二皇子隐入都尉府后院。不多时,一直花锦白肩雕飞入皇城。
长桌被摆的满满当当,青笋小菜,酸浆山楂糕,山菌鸡汤的鲜味刺激着每个人的嗅觉,野猪后腿肉被烟熏过,肉质紧实,一人一份的八珍蛋羹嫩黄鲜滑,淋上一点麻油,闪着光待人品尝。
厨房里,褚破最后看了眼还欠些火候的麻仁蒸酪,深吸口气,端着芙蓉如意卷到了膳堂。
褚破落座,为在座诸位斟酒,极为难得的场面让一众惊羽卫拿眼觑他。
放下酒坛,褚破说,“这是极品花雕,我藏了很久,大家喝啊。”
程实突然低头,肩头微微颤动。桌子下,晁介轻轻踢了他一脚,再抬眼,那张一脸无事发生的脸憋得有些红。赵鼎看过去,微不可察的挑眉摇头。
不容易,看师爷认怂不容易,得坚持。
丁乾定力足,也难得转头过去,笑意一闪而过,“多谢褚师爷。”
褚破嘴角抽动,老实的坐回位置。
人齐动筷,一桌人除了褚破都肉眼可见的吃的尽兴。
直到花雕见了底,明落擦拭嘴角,收了帕子,看向王二。
“所以,皇宫大内,皇子居所,你如何潜入?”
“试了好几次,不好进。”王二咽下如意卷,又道,“我进不去,但太监可以。”
褚破瞪大眼,震惊的看向王二,视线下移,张着嘴半晌不说话。
王二看过来,耳根渐渐染上微红,“我偷的衣裳。”
呼口气,褚破收回视线。
晁介说,“那你功夫可以。”
王二说,“凑合,但我跑得快,褚破以前也跟我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褚破解释,“书里看来的。”
程实说,“你把当朝皇子劫持到惊羽卫来,你怎么想的?”
王二说,“一开始不知道是皇子,到了京城才知道,没办法,他要杀褚破。”
丁乾说,“你也是个杀手。”
王二说,“嗯,以前缺银子的时候杀人赚钱,现在有钱了,偶尔干。”
褚破又解释,“都是为了生计。”
王二端着小砂锅,问道,“你们都不吃了?那这汤底我就喝了。”
呼噜声有节奏的响起,褚破终于忍不下去,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褚破说,“王二,我的朋友,我的兄弟,对我有恩。”
明落问,“你二人如何结识?”
放下空荡荡的砂锅,王二道,“他救了我的命,我给了他衣裳蔽体。”
程实很好奇,“你说褚哥衣不蔽体?”
褚破身手去拦,王二笑呵呵先说一步,“对啊,一丝|不挂的,还怪吓人的。”
【回忆录】
王二:对,那时候挺惊讶的,就挺突然的,对,啥都没穿...还挺白...
褚破:不是,没有,如果知道还有这样的后续,我当时一定把他埋好...
【秋后算账】
褚破:你了不起,你清高,你敢绑架二皇子!
王二: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把他埋了。
褚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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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乌合之众(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