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的身影伏趴于桌上久久未动,纪瑾方才转头正眼看去。
少年歪头枕于左臂,右手却是握住酒壶,好像闭目沉思,又如悄然入梦。
清冷月华如银霜铺满庭院,散落在桌上少年的乌发眉宇间,银辉熠熠中微微皱起的眉心凭添几分轻愁。
令人忍不住伸手,欲要抚去那抹轻愁。
桌上少年陷入梦魇,低低呢喃“不,不要······”
纪瑾伸出的食指顿住,定定望着陷入梦魇的人,良久无声叹息:“为何至此却······”
弯腰倾身,于淡淡篝火烟味中,轻轻落下一吻。
一觉好眠,苍琦在被窝中翻身仰面朝上喟叹:“嗯呀~好舒服~”
胳膊探出被窝正要舒展,脑海中突然闪现月下独酌,他好似喝···醉···了······
陡然睁眼,入目是熟悉的帐幔,一跃起身,这才发现是他的床榻,额~是他前世床榻,现在是纪瑾的。
身上内门弟子锦衣不知何时已经褪去只着里衣,挠头左右四看,窗外天光大亮,山间鸟鸣悦耳,鼻息间是浓郁的檀香,见室内无人舒展腰身暗叹:“做纪瑾弟子可比做道侣好多了!”
想前世,他莫说于纪瑾床榻边坐一坐,但凡挨边纪瑾都要嫌弃,哪像现在,直接占用纪瑾床榻。
“哼,见异思迁喜新厌旧!”
苍琦嘟囔着下床,穿衣时发现屏风上昨日挂得旧衣不见踪影,心中酸涩浓至发苦。
竟是连收衣这种小事都能想到,哼,果真是只见新人笑。
好心情烟消云散,本想对纪瑾臭脸,又怕他察觉,只得端出书生姿仪,板正神色。
身为纪瑾亲传弟子无需前往学馆听学,找遍沧浪院未见他人影,苍琦慢吞吞在院中练剑,努力作出剑法不熟动作迟缓的生疏模样。
纪瑾进院,就见树下少年笨拙挥剑,轻步上前,伸手帮他抬高右臂压平左肩,柔声道:“身姿不稳,剑势不足,须知身平方能剑正。”
檀香气息袭来时,苍琦还未来得及反应,提剑的右胳膊就被抬高,微耸的左肩也被轻轻拍了拍,耳边是纪瑾清泠的教导。
一瞬恍惚,方才慌忙应道:“哦哦,是,弟子知晓。”
竭力忽视檀香气息,深吸气后挪步刺出,挥剑划舞,只心内却苦念:“纪瑾,求求你,快去看书或是修习止水决吧,站在身后我都不会装了。”
身后视线太过灼热,苍琦被烫醒,回神发现剑招太过流畅,急急收手中途转势,就像突然忘记后续剑招一般。
收手装模作样一抹额头紧张出来的汗意,“羞愧”请罪:“仙尊,弟子愚钝,还请多多指教。”
“嗯,不急,你······体弱力微,将养身子为重。”纪瑾目光定在身前弓腰垂首少年的皙白脖颈上,本欲说无丹田内府,临出口却变了说辞。
转移视线至菩提树上,想到不日将前往龙隐峰,言:“三日后与我同行,今次万宗大比定于龙隐峰。”
苍琦早就知晓万宗大比在龙隐峰,只是,他着实不想去,一则担心与纪瑾朝夕相处露出端倪,二则他现在无丹田内府,不通术法,剑法平平,且还顶着仰慕云起仙尊的名头,去了只会招人讥讽。
抬头推辞:“仙尊,弟子,还是不去了吧,”见纪瑾神色清冷,定定望着他,低头喏喏:“免得为您与宗门招惹骂名。”
见他如此畏缩,纪瑾心火怒起,既是恨自己无能未能护他周全,以至现在成为无修为根基的俗世之人,又恼怒于他不欲承认身份还时时躲避自己,甩袖转身,冷冷道:“不可不去。”
见纪瑾又莫名生气甩袖进屋,苍琦苦着脸,心内感慨:“纪瑾,你这小别扭的性子还是一如既往令人······招人欢喜,幸亏我非宋濯涟本人,若不然定以为你性情阴晴不定难伺候呢!”
他自是知晓,纪瑾是看重宋濯涟这个弟子方才如此一说,现在亦是恼怒于“宋濯涟”不识好歹、不思进取。
万宗大比乃仙门盛事,各宗门精英弟子齐聚,即使不能参比亦能亲见少年英才,私下结交切磋,于术法剑道均有增益,还可广交修士仙师,是多少宗门弟子、俗世散修梦寐以求之事,可“宋濯涟”却拒接,纪瑾不恼才怪呢!
苍琦如是腹诽着,却是手脚利落地将石桌旁小火炉升起,行至门前拱手问道:“仙尊,弟子为您烧水煮茶,集雪坛至于何处?”
闻少年殷勤讨好之声,纪瑾于书架上翻找卷轴之手一顿,侧头沉默半响,方才应道:“自己寻。”
苍琦偷笑挑眉,他就知道,纪瑾这人最是好哄,虽说依然是冷冰冰三个字,却还愿意应答,就表明他不生气了,若是真心恼怒,那必是任天塌下来亦毫不理会。
脚步轻快向他往日里存放奇物的偏房而去。
纪瑾这人生性清冷,为人寡淡,集雪烹茶是他为数不多的喜好之一。
苍琦取水煮茶时,感叹幸好宋濯涟仰慕云起仙尊,不然,只这知晓雪水煮茶一事就露了马脚。
清茶奉上时,纪瑾坐于矮几前看着书简,苍琦趁他垂首不注意,伸长脖颈偷看,奈何只看清“甲回人来复······”,竹简就被宽袖遮住。
“仙尊,请用茶。”
见纪瑾接过茶盏垂眸轻吹,眉目肃然无一丝放松之态,苍琦心生内疚。
想来这六十年,纪瑾亦不好过,恨也好,怨也罢,总归是怨愤难纾郁结于心。
唉!
罢了,既是以宋濯涟之身陪在他身旁,多体谅些罢!
是以,苍琦跪地认错:“仙尊,弟子知错,是弟子不识好歹,仙尊勿要生气,师有事弟子服其老,弟子铭记于心。”
“起来。”纪瑾冷声道。
听他冷声叫起,苍琦还欲多说,不想纪瑾更为生气,重重放下茶盏,厉声道:“我让你起来。”
苍琦连忙起身垂首恭立。
室内落针可闻,唯茶烟袅袅,良久,苍琦才听纪瑾缓声说道:“日后勿要随意跪拜。”
苍琦不解,微微抬头就见纪瑾垂眸复又端起茶盏,脸色虽清冷却无盛怒之相,笑着应道:“弟子知道了。”
不能跪拜,那就坐着吧,苍琦撩起锦袍下摆,坐于案几一侧,想到柳家三兄弟,讨好道:“仙尊,弟子有三位交好的师侄,就是昨日陪弟子上山的三人。”
见纪瑾看过来,笑得灿烂:“您也见了,三人虽是初入宗门,可天资绝伦,能不能,能不能让他们也随行?”
纪瑾收回目光,盯着茶盏,茶水微漾倒映出他此时神色,敛目将茶盏搁于案几一侧,淡淡道:“随你。”
“谢仙尊。”苍琦高呼,拱手行谢礼后说道:“弟子这就去找他们,告知这个好消息。”
见一方衣角扫过案几,飘出门槛,纪瑾目光定在门框上半响,收回时瞥见茶盏,端起欲泼向剑兰,半途收手,置于唇边一饮而尽。
复又起身,握着茶盏出门。
苍琦冲到山下学馆时,正值休息时间,柳光济于院中吹嘘。
“小师叔那可是这个,”说话间竖起大拇指翘了翘,洋洋得意道:“自汉江同船惊鸿一见,我就知晓宋兄不一般,那姿容,那气度,绝非常人能比,果不其然,入宗不到一旬就得云起仙尊看重,成为这次大选最先拜师入亲传弟子名录簿之人,小师叔真乃牛人!”
想到入宗当日,无涯仙尊开金口评价有盖世之才,双手环胸神秘道:“你们肯定不知晓,无涯仙尊亦是看重小师叔呢!”
“哇哦!”
“快说说,其中有何缘故。”
“别卖关子,快说。”
······
听他此言,围观众人皆好奇,纷纷催促他细说。
柳敏济见弟弟大肆卖弄与小师叔的交情,很是不赞同,出言阻止:“你是想尝尝戒律阁的板子吗?小师叔乃尊长,岂可随意调侃。”
“我哪有调侃,所言字字属实啊,”柳光济不忿:“再说,小师叔才不会计较呢!”
“是呀是呀。”
“敏济师兄多虑了,现在谁人不知小师叔乃九玄宗苍琦第二。”
“也不知苍琦仙师知晓自己与宋濯涟齐名如何作想?”
有人附和柳光济,也有替古人感慨者。
苍琦闻言,笑着朗声道:“承蒙师侄们不嫌弃,谬赞了谬赞了。”
柳光济转头看来,惊喜大呼:“小师叔,你来找我。”
惊呼着跑过来,身后缀了一溜尾巴。
享受了一回师侄们恭维称赞,苍琦拉着柳光济三兄弟于廊下私话,方才告知三日后同行前往万宗大比。
眼见弟弟要张嘴惊呼,柳敏济一掌捂住他嘴巴,低低告诫:“敢大呼小叫,你就别去了。”
此次他们三兄弟皆能随行,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小师叔顾念私交向云起仙尊说情,若不然,哪能轮到他们。
九玄宗内门弟子何其多,弟弟喊一嗓门,众人岂不都知晓云起仙尊徇私。
柳光济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不说,待恢复自由后,拱手俯身道谢:“谢小师叔。”
苍琦单足立地,左右腿交叠,右脚脚尖点地,杵着廊柱抽出腰间纸扇,挑眉:“小意思。”
见他虽后来者居上拜师云起仙尊成为亲传弟子,不仅没长辈架子,还与自己兄弟三人丝毫不生分,柳光济大乐,习惯性揽住他肩膀:“够意思,兄弟我果真没看错人。”
四人有说有笑,那摇扇之人更是乐得前俯后仰,还不时用纸扇点戳身旁之人胸膛。
顺着云起视线,千悟一眼就看到被拱卫于中间的弟子,只观容颜便明白六分,感慨:“果真肖似,难怪这些顽劣小子私下称赞他为苍琦第二。”
想到那个惊才绝艳的弟子,千悟心下遗憾:“当年,徐行若能端方些,想来书生之气不逊于宋濯涟!”
远处那手持纸扇大笑之人,若非周身萦绕一丝书香之气,与当年徐行小子一般无二!
可惜······
纪瑾转移目光,看向池中莲叶:“随行弟子名单之事有劳长老斟酌,弟子观此次入宗天资卓秀者甚多,不若修改学规,想来无需多久宗门必有一批少年英才。”
千悟抚须,环视院中玩闹弟子,赞同点头。
玉不琢不成器,这些新入宗的弟子,确实该好生管教收心养性,免得成日尽想着嬉闹游玩。
咱就说,翻身仰面朝上之前,是面对哪儿的?
来数一数,自重逢到现在,苍影帝已经掉马多少次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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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