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院位于半山腰,乃一座独立院落,是前世苍琦居所,距离此处最近的院落便是流光院。
沿着山间石道前往沧浪院,必要经过流光院,苍琦踮脚向栅栏内张望,继而垂头丧气喃喃自语:“纪瑾,你果然变心了,不仅睹人思人,还移情别恋让宋濯涟取而代之。”
眼看已至沧浪院门前,柳光济尤为激动,若非云起仙尊行于前方,他早就冲进大门。
纪瑾踏入院门之前,站定转身,眼神掠过最后的身影看向柳光济:“包袱给我。”
柳光济微微愣怔,连忙将肩上包裹取下挂在面前掌心之上,还不忘踮脚侧身向院内张望,脸上皆是好奇期待。
柳敏济见他满脸期待踮脚张望,深觉丢脸,云起仙尊不欲他们入内方才主动接过包袱,奈何弟弟竟是不懂深意。
脸色薄红,俯身行礼:“弟子告退。”
柳光济、柳楚济这才反应过来,仙尊赶他们下山,接连行礼告退。
纪瑾接过包裹,负手于身后,指尖摩挲布带,淡淡道:“日后若有空闲勤学多练,术法剑道非一日之功就能习成。”
观苍琦仙师院落无果下山的三人与慢悠悠上山的苍琦碰了个正着,见三人神色低迷,尤以柳光济为最,比之脱水的鱼还萎靡,苍琦甚是不解,问道:“不是看沧浪院吗?怎这就下山?”
柳光济走过来,将头歪靠在他肩膀,颓废道:“小师叔,以后你自求多福吧!”
见苍琦衣领不整,伸手帮忙整理,无比同情地拍拍其胸膛说道:“日后弟子就是想帮师叔你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谁能想到云起仙尊竟是严厉至此,连院门都不允踏入,令我们下山勤学剑术。”
啊?
苍琦迷惑,抬头看向远处院门口之人,只看到纪瑾瞥向这边又像在看他们身后山下,继而转身进门的背影。
纪瑾何时如此严厉了?竟连小辈互相窜院交际玩闹都不允?
柳光济忽然打了一个哆嗦,那种感觉就像突然坠入冰天雪地,只这感觉倏忽而逝,宛若错觉,他抱住肩膀原地跳转四看,未发现异常,神经兮兮道:“这里好生怪异,你快点上去,别惹恼仙尊,我们下山了。”
话落,一溜烟兔子般蹿下山。
苍琦还想多问几句,可惜,柳敏济、柳楚济两人亦是匆匆行礼与他擦肩而过。
望着三人远去的背影无奈摇头,半响才转身慢吞吞挪动。
进入院内,苍琦却是一愣。
菩提树下石桌旁的小火炉青烟袅袅,桌上摆着食盒,墙角水笕潺潺,就像,他从未离开过。
熟悉又陌生,霎时,苍琦四顾茫然,一时竟分不清眼前之景是南柯一梦亦或是庄周化蝶?
纪瑾于内室久不闻院中动静,轻步移至窗前,就见院中人持剑而立,仰首闭目,夕阳霞光洒满周身,微风拂动之下锦衣飘然,似仙人欲乘风而去。
盯着那熟悉却又陌生的容颜,负于身后之手搭在窗棱不自觉握紧,冷冷道:“进来。”
魂牵梦萦的清冷之音响于耳际,苍琦茫然睁眼望向声来处,就见纪瑾眉头微拢,眼含不悦,唇角紧绷,不觉脱口而出:“谁又······”
话音出口瞬间清醒,后半句吞咽腹中。
俯身拱手应答:“弟子遵令。”
行礼间垂首时,苍琦嘴角掠起苦笑。
一别经年,故人旧梦几许,今相见,白首之旧迎新,纵情思成蚕,当以疏人笑对。
苍琦抬头提步向屋内而去时,已换成温雅笑意,周身气度凭添一缕书香墨韵。
见此,纪瑾闭眼转身,走向案几。
右脚还未跨过门槛,苍琦便觉怪异,进屋后四看,这才发现竟是有人常住。
室内窗明几亮,檀香似有若无,纪瑾面前的案几上,剑兰青绿,笔墨纸砚摆放整齐。
高脚桌上一套内门弟子锦衣叠放整齐,遮掩床榻的屏风之上挂着一件里衣,这······
见他伸长脖子向里张望,纪瑾垂眸淡淡道:“更衣。”
啊?
苍琦皱眉,看看纪瑾,又转头看看屏风,仙尊没有要回避的意思,所以,他只能去屏风后更衣。
略微有些气闷,闷闷答道:“哦!”
一把抱起桌上锦衣转向屏风之后。
素锦屏风上为松鹤延年图,仙鹤或垂首静立,或翩跹起舞,或振翅凌飞,池中浅绿荷叶覆叠,顶着淡粉的尖尖小荷点缀其中,荷丛深处两只仙鹤交颈相卧,头顶丹红尤为亮眼。
屏风之后,人影绰绰,光线明暗交替间远看仿若那荷丛中仙鹤活过来般。
苍琦更衣的同时不忘腹诽:纪瑾鸠占鹊巢!
床上那熟悉的瓷枕,以前只在秋水阁床榻之上。
换好内门弟子锦衣,他抱着外门弟子衣服转出屏风,未看见包袱,坐于案几前的纪瑾也不知去了何处,伸头向门外看去,才发现纪瑾于石桌前摆膳,扯着嗓子问道:“仙尊,弟子居何处?”
纪瑾从食盒中端盘的手一顿,头都未抬,只声音传来:“随你。”
虽看不见表情,但从清泠之音中,苍琦听出纪瑾此时心情愉悦,心下不忿更甚,冲动之下放肆了一回:“那弟子住主屋如何?”
话落即后悔,借纪瑾背身看不见,捂住嘴蹑手蹑脚准备出门去往偏屋。
哪知右脚刚抬起,就听到一声“可”!
苍琦:······
愣怔诧异惊疑接踵而至,继而暴怒,他只开个玩笑,纪瑾却真将主屋让给宋濯涟,好呀,既如此,休怪他不客气。
“多谢仙尊。”
苍琦草草拱手,转身向内室走去,路过屏风时,看到那里衣甚觉碍眼,上手狠狠揉捏几把还觉不够,气哼哼将自己衣服扔上面遮住。
坐在床边,看那青色瓷枕也觉碍眼,屈指弹敲好几下,叮叮的清脆之音尤为悦耳,苍琦心中气闷消散大半。
眼珠一转,伸头侧耳细听,未察觉纪瑾进屋之声,踢掉靴履在床上打了几个滚。
鼻息间檀香浓郁,他如饥似渴般深嗅着,舒服地眯眼,见床尾锦被堆叠整齐,头靠过去将脸埋入其中。
这是令他魂牵梦萦的气息!
这是令他心安舒怡的气息!
往时,于忘川与恶鬼撕斗,暴虐难遏之时,总会出现幻觉,鼻息间萦绕似有若无的檀香气息,若非这幻觉他早已失志,与那些暴虐忘本的恶鬼无二。
游荡忘川千年,只为不曾忘却过往,待轮回之际再续前缘,可惜······
苍琦翻身,仰面枕靠于锦被之上,抬手遮住眼睛。
脚掌摆动间触碰到一抹凉意,心知那是纪瑾瓷枕,白嫩脚趾弯弯翘翘于瓷枕表面轻滑,温润微凉之感着实舒服,干脆双脚/交叠搭于瓷枕之上,舒展脚丫左右摇晃。
正怡然自乐,突然察觉有异,一道灼热追随他脚丫,苍琦抽鼻深吸,嗅到熟悉的气息瞬时僵住,悠然晃动的脚丫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握住,变得僵硬。
纪,纪瑾何时进屋?他怎未察觉?
想到纪瑾喜洁,最恼他邋遢不讲究,苍琦嗖地收回脚丫挺腰起身坐正。
果然,纪瑾站在屏风旁死死盯着他,见纪瑾眼含赤焰怒火中烧模样,苍琦立马举手认错:“仙,仙尊,弟子并非,非有意······”
只他道歉之话还未说完,纪瑾冷冷丢下“用膳”两个字便离开,转身之前瞥过白皙脚丫,苍琦顿觉自己双脚不保。
望着转出门的背影,他抬袖遮住双脚庆幸于纪瑾不追究,却又酸涩于他待宋濯涟特殊。
苍琦磨磨蹭蹭套上靴履出门,就见石桌上摆好盘盏,习惯性于竹笕流水下方的大缸中净手后行至石桌。
桌上熟悉的菜色倒是其次,只那暗香浮动的梨花酿极是诱人。
苍琦不自觉抽动鼻尖。
太香了,六十年未喝过纪瑾亲手酿造的梨花酿,着实想念得紧。
急急落座,眼巴巴瞅着对面之人。
纪瑾垂眸,捏起竹箸夹了藕片放入碗中。
眼见薄白藕片落入碗底,苍琦拱手行礼,急急端起酒盅置于鼻间眯眸轻嗅,气息醇香,入口清冽,是他最喜欢的梨花酿。
一饮而尽,端起酒壶续杯,见纪瑾盯着他,连忙赔笑:“仙尊,这梨花酿实属佳酿,弟子忍不住贪杯,还望仙尊莫怪。”
纪瑾淡淡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吃着碗中菜肴。
见状,苍琦也不理他,只自顾自喝。
只这酒壶太小,装不了多少酒水,未免牛嚼牡丹,两盅下肚后便不再喝,只夹菜用膳。
待纪瑾饭毕,苍琦急匆匆扒拉碗中米饭,盘中剩菜也未放过,吃完收拾好食盒送至膳院。
归来时,院中亮起烛火,纪瑾于窗前持卷夜读,石桌上酒壶静伫。
苍琦面向窗户于菩提树下石桌前自酌自饮。
夜凉如水月如弓,墙角虫鸣应潺声。
趴于石桌之上,苍琦下巴枕着胳膊望向窗畔身影,恍惚间生出些许心疼。
他离世这六十载,纪瑾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于这沧浪院枯坐,何其孤寂?
眼前好像浮现出沧浪院四季之景,春花绽放,夏雷轰鸣,秋月朗空,冬雪飘零,唯一不变的是窗前那抹身影,只不过不知不觉间乌发少年变白首之人。
酒不醉人人自醉,苍琦双眼迷离神色恍惚,喃喃低语:“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出自《国风·唐风·绸缪》。
敲黑板,这是先秦时期山西等地闹洞房时的民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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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