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时间之弧(1)

时间这条长河,过去是上游,未来是下游。人在其中,大部分时候,顺流而下。如河入汪洋,不能回头。

“喵……”

“喵喵——”

乖球儿站在窗台,伸着爪子,弓背弯腰,拼命叫唤。屋外的野猫也来唱和,里一声,外一声,对唱似的,球儿越发是抓窗爬桌,躁动不安。

严怀恩使出浑身解数,又是给鱼干又是搂在怀里摩挲都无济于事,他担心乖球儿的叫声会惹起皇上的不满。

意外的是,皇上一反常态,特别随和。不仅不生气,还亲手拿小鱼干喂给球儿。

球儿并不领情,还对他扭头扭脑,龇牙咧嘴。

“这小畜生今日魔怔了。”严怀恩陪笑道:“连皇上都不认识。”

“是有些奇怪。”弘毅捏着下巴,忽而笑道:“朕晓得了。春天来了,球儿思春。”

严怀恩捂嘴:“皇上不知,前两年的时候,娘娘就嫌弃球儿思春乱跑乱叫还喷尿,让宫奴把它阉了。如今这球儿和奴们一样都是没有下面的公公。”

弘毅抚额大笑,在球儿头上拍了两下,“原来,你这小东西也成了公公啊。枉费皇后天天抱着你又搂又摸,可惜可惜。如果你是朕的御猫。朕不但不会阉了你,还会给你找几个老婆开枝散叶,生许许多多的小球儿。”

听到此言,严怀恩差点笑出声来。禁庭愁云惨淡了几个月,皇上愁眉不展,终于迎来难得笑声。

希望从此往后雨过天晴,天天都是欢歌笑语。

乖球儿仿佛听懂了他们的对话,气鼓鼓地趴在窗台上袖着两只爪子生闷气。

“怎么的,还生气了不成?”弘毅把它抱下来放在膝头。一壁摸着它的长毛,一壁温柔地和它喃喃。碎语了好一会儿后才发现自己在干什么。看到严怀恩笑得嘴巴都来不及闭上。骂道:“狗奴才,笑什么?”

“奴才没有笑,奴是觉得皇上怎的和娘娘一样,都喜欢和乖球儿说话了。”

弘毅道:“以前是不知道,现在才发现和球儿说话的好处来。不用担心它会把话传出去,更不会说错话,也不用负责任。”

严怀恩笑得更欢,“皇上说得,好像是负心汉调戏良家妇女。”

“你这个奴才,胆子越来越大,敢这么和朕说话。”

严怀恩忙道:“奴不敢。”

弘毅放下球儿,走到案前批阅奏疏,不一会儿,放下笔问:“皇后今日好吗?吃得好不好、眼睛有没有好一点,有没有问起朕?”

一连串的问题,让严怀恩不知从哪一个回答起,“回皇上的话,娘娘今日一切都好,上午与公主玩耍,下午又与公主一起去看两宫太后。大概是着实累着了,听闻回凤鸣宫就安寝了,倒是不曾进过晚膳。”

听到严怀恩如是说,知道仙珠生活恢复正常,弘毅心里着实欣慰。忙令御膳房做了几样皇后素日钟爱的点心去凤鸣宫。

奴子去了后回说,“娘娘已经睡了,交代了不许旁人打搅。”

弘毅眉头攒起,有些心神不宁。他想见仙珠,可又答应过她,给她三天时间。不守承诺跑去凤鸣宫,她肯定不依,如果闹着还要延长三天,他就得不偿失。

“皇上,娘娘兴许真的是累了。”

弘毅点头,嘱咐下去,不拘什么时候,只要皇后醒来都要马上禀告。

夜越来越浓,薄薄的雾气静静蔓延,所到之处,皆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冷僻。乖球儿趴在窗台上,不时对着长夜嘶叫几声。

弘毅心乱至极,写了一幅隶书,乱得狂草一样。

“皇后还没有醒么?”

他在戌时问了一次,快到亥时又问了一次,奴子的回答皆是没有。

乖球儿的叫声越来越弱,突然,严怀恩惊讶地喊道:“呀!真是奇了怪。乖球儿居然在流眼泪!”

弘毅抱起球儿一看。果然,眼角周围的毛湿漉漉的,还流下两道长长泪痕。

都说万物有灵,他的心头猛地一动,放下乖球儿,又问:“皇后还没有醒?”

奴子的回答还是没有。

他急了,催促道:“皇后今天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你们再给朕说一遍!一点都不许漏!”

严怀恩背书似的开始说个不停,弘毅越听越心浮气躁,“好了,你马上把霁月召来。朕有话问她。”

“皇上,霁月已经不在宫里了。”

“不在宫里,那在哪儿?”

“娘娘把她撵走了。”

“什么!”弘毅惊得站起来,连连追问,霁月何时被撵走的,又因为何事被撵走的?

严怀恩话还没说完,他拔步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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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不安生的并非只有乖球儿一个,咏阳在承晖宫也是满地打滚,哭闹几个时辰不带喘气儿的。小嘴儿吧啦吧啦不停说“我要皇阿娘、我要皇阿娘”。

任凭素青和淳佳嘴皮子都磨破,沈方思脑仁儿都要吵炸了。

咏阳不歇气地闹到晚上,实在熬不住困意,咕噜倒在素青怀里,呼呼睡去。

沈方思感叹,这个小祖宗真真能把人折腾死!换了寝衣躺在床上,才闭上眼睛,复又睁开。

守夜的淳佳,看见她醒来,小声问:“太后是要喝茶么?”

沈方思没搭腔,淳佳忙去倒了杯温蜜水,发现沈方思正盘腿坐在床上发呆。

“太后,喝一碗蜜水润润喉。”

沈方思伸手一挡,淳佳手里的莲花瓷碗差点砸到地上,“这事不对。”

“太后,什么、什么不对?”

“仙珠不对!”沈方思猛道:“坏了,你快去抱咏阳,我们马上去凤鸣宫!”

淳佳莫名其妙,“这么晚带公主去凤鸣宫,皇后不是说了把公主放在承晖宫住几日么?”

“什么住几日?”沈方思急得等不及淳佳服侍,自己就掀被穿鞋,“那傻瓜——她、她是不想活了!”

沈方思暗恨自己被猪油蒙了心。不,她是被仇恨蒙住了心。

她怎么才发现,仙珠今日来见她,说的、做的都是托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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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深夜驾到,凤鸣宫的奴子都惊了一跳。因为皇上与皇后有三日之约。按理,皇上得明日来。

“皇上,娘娘已经睡了!皇上——”

秋兰哪里拦得住,弘毅似风一样,疾步往寝殿走去。

他紧张得如要蹦出来的心,一迈入寝宫,又变得如羽毛一样轻,飘飘的,找不到落点。

这里太安静,太寻常,与往昔没有二致。微风轻吹着薄雾般的柔纱,宝兽拢着轻烟,空气中散发着带着酒味的轻暖甜香。

西窗下摆着镂刻西番花的贵妃榻,她侧身躺于其上,一手斜撑着头,一手搭在榻下,金砖地上掉着金樽,泼洒的酒液正散发阵阵醇香……

原来是喝醉了,难怪睡得这么沉、这么久。

他长舒一口气,走过去,轻轻依着她。怜爱地将她的头揽在怀里,手掌轻轻摩挲,从她的肩膀、胳膊直到背脊。

她乖极了,一动不动,任由他放肆。

他的心里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塞满。要知道,这是在知道沈家抄家、失去重山后,她第一次没有在他靠近时生气、发抖、哭泣。

天晓得他有多后悔,多害怕会失去她。只要想到会失去她,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沉重得凝滞。

他把唇凑在她的耳边,叹息般地落下片片深吻。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所以总不肯原谅我。可是仙珠,我这个皇上也做得甚难得很啊。旁人不理解我,你也不理解我?沈氏权倾天下,已经到了不得不除的时候。我承认,有些事做得不好,没有顾及你的感受。可是,你要相信我,沈家是沈家,你是你。在我心里,你和咏阳是最重要的,谁也比不上你们。”

他越吻越是动情,炽热的唇贴在她的脖子上,印下一个一个印痕。

“你还不肯理我?好好好,我承认我错了,大错特错。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就原谅我吧。”说到这里,他伸手刮了刮她的琼鼻,“天下最尊贵的人都向你认错。你还要与我不依不饶么?你总是怨我,那你自己又有没有错?吵着闹着不做皇后,古往今来那么多皇后里,你恐怕是第一个。别恼我废了你,我也是要给那些大臣一个交代。唉,你要是不做皇后,我这个皇帝做起来也什么意思。我们明天就去行宫吧,离了纷纷扰扰,就我、你还有咏阳。把所有的不开心都忘了。我们还会有孩子的,等你再生一个皇子,我立刻就封他为太子,再复你凤位。”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像小一样把额头在她的肩膀上蹭了蹭,笑道:“你还真是心狠,我都这么低声下气,你还不理我。你说要怎么罚我,我都认。往后,我什么都听你的,不许你不理我。你快起来骂我几句、打我两下怎么样?——”

他握起她的柔荑,作势往自己身上打去。她的手软得出奇,像失去生命的柳条,一点力量都没有。

他有些异然,将她的手捏在手心,冷冰冰的。就在同时,散着满头乌丝的头颅,无声无息垂落而下。

他的心脏像被人死死捏住,呼吸都停了,磕磕巴巴道:“仙……仙……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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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花辞
连载中谷雨白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