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瓶喝到见底,窗外的雨却没有减弱的势头。
江辛冷不丁喝酒,有点上头,她托着下巴看玻璃上的水,突然说:“我弟死的那天,也是这么大的雨。”
她眼神迷茫,对不上焦似的看向许烟,“我弟和你差不多大,要是活着的话,应该已经结婚了吧。”
许烟垂眼,把筷子放下。
轻声说:“他去世之前,没有说什么吗?”
江辛摇头,“没有,一个字没有,不过…”她语速放慢,“其实我早就猜到了,我弟,他只是病没有好。”
这么大的雨,没有地方可去,在这空荡荡的农家乐里,时间变得漫长无比。
江辛有好多话埋在心底,这么多年,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今天借着这雨,这酒,她愿意向这个萍水相逢的好心女孩倾诉。
她说她生在偏僻的村子里,草房,冬天刮风夏天漏雨,一家四口人挤在一张床上,扶贫给的鸡没有养大过,早早的就杀了吃。
爸爸酗酒,打人;妈妈干活,能忍。那个年代的男人女人差不多都这样,因为闭塞,因为贫穷。
江辛从小挨打,有时因为放学太晚耽误干活,有时因为吃得多,后来爸爸喝酒越来越凶,挨打就不需要理由了。
甚至准备去打工的前一天晚上还在挨打,她早习惯了这种疼,但是心里知道,这不应该习惯。
第二天,她扛包去赶客车,上车之前,看到土路上奔跑着一个小小的黑点,她把包扔进车里,拜托司机等她两分钟。
江燃那年八岁,瘦得像一只营养不良的猴子,从家到站点四五公里,全靠一双穿漏洞布鞋的脚,他气喘吁吁,眼泪在脸上和了泥。
江辛紧紧抱住小自己七岁的弟弟,向他保证:“听话,等姐在外面挣了大钱,一定把你接城里上学。”
那时她太穷了,连199块钱的诺基亚都买不起,月中发工资,她去邮政转账,再把凭证和信塞进邮筒里。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
她从不在信里说自己的难处,比如便宜的工作鞋不透气,每天从早走到晚,裂口出血,还生了脚气。
比如有次摔倒,头撞到木质的沙发角,昏昏沉沉地继续工作,结果第二天早上,眼周溢出青紫色的血迹。
淤血每天都在扩大,还伴随失忆症状,后厨的洗碗阿姨建议她去医院拍个片,年纪轻轻的,别摔坏了。
她站在医院收费口,徘徊了半个多小时才下定决心,交了三百多块钱,躺了不到一分钟,换来一张脑片。
大夫说轻微脑震荡,回家休息一下就好了。
什么事都没有,意味这钱白花了。
那个月的工资少了三百多,爸爸的电话打到饭店前台,当着一众同事的面,把她骂了个狗血喷头。
她忍着眼泪,说想找江燃。
爸爸醉醺醺地叫着他早死了,孩子都是该死的吃钱鬼,早晚有一天把你们俩弄死。骂完,啪地挂了电话。
她一夜无眠。
第二天去话吧,给村里打电话问江燃怎么样,对面的人说好着呢,刚才还看到他在地里割麦子。
江辛这才知道,弟弟不上学了。
她离家一千多公里,除了多赚点钱没有别的办法,下次开支时,她在信里求父母让江燃继续上学。
几天后,饭店的电话响了,对面指名找她。
江辛接到妈妈死亡的消息。
——
许烟指缝夹了一根烟,没有点燃,甚至很久没有动了,她因为女人的忽然沉默,慢慢抬起头。
“你妈妈…生病了?”
江辛摇头,整个人仿佛被拉回二十年前,再一次经历那种喘不过气的痛苦。
“我妈…被我爸打死了。”她嚅嚅地,说完,下意识捂着眼睛,声音也变得晦涩无比,“我爸判了无期。”
许烟瞪大眼睛,她忽然觉得一股气卡在喉咙中间,上不来也下不去,脑海里浮现江燃和她说父母都是做生意时的样子。
那么自然,随意,就算十年后的今天,她再听,也会相信。
江辛深吸一口气,缓过剧痛的点后,继续倾诉。
那年江燃十一岁,江辛十八岁。
父母没有留下任何财产,或许可以说,万幸没有给他们留下债务,她在外面赚钱,江燃寄宿在舅舅家。
在闭塞的山村,刑事案件是爆炸新闻,一年,两年,到第三年的时候,人们还会津津乐道这件事。
江燃听过无数人当面问他案件经过,怎么捅的,流了多少血,你妈哭没哭,你也在家,怎么一刀都没挨…
他渐渐麻木。
上初中了。
同龄人正是口不择言,又会发散思考的年纪,刚上学没几天,学校里忽然开始传,杀人也遗传。
江燃当时十四岁,老师冷淡,朋友疏远,就连舅舅家的表姐,也不和他一起走,还勒令他每天提前半小时出门,不许和别人说他们住在一起。
冬天的早上,呵出的白雾在黑暗里翻涌,消失。有时,他走到学校天还没亮,抬头,能看到满天的星星。
初二那年,班里转来一个男孩,他是县城的,和同学打架,断了人家三根肋骨,被学校勒令退学。
他爸妈做生意的,在郊区开袜子厂,儿子名声不好,县城里的学校都不收,无奈只能转到乡下。
那个男孩进班,第一句话是和江燃说的。
他煞有其事:“哥们,咱这不会是旱厕吧?”
江燃顿了很久,说:“是。”
“妈的!干!”男孩烦躁抓头,“这他妈到底什么鬼地方!”
男孩很不一样,别人避之不及的潜在杀人犯,他天天找他说话,还一起去校门口的小卖部买好吃的。
他不管买什么都会买两份,一份给江燃,两人坐在学校后墙的土堆上,边吃边闲聊。
江燃从他嘴里知道外面的世界,高楼,马路,汽车,还有带马桶的学校,就算好奇也不问,全靠自己的想象。
青春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虽然天天被投喂零食,但也比在舅舅家饥一顿饱一顿强,短短一个暑假,他个子窜到快一米八。
舅舅总是打电话给江辛,抱怨江燃吃得多,衣服顶多穿两季就小了,学校还要交费,处处用钱。
江辛没办法,只能加班,替班,尽可能地赚更多钱,自己一分不留,全都打回去。
初三的那年冬天,她过年回去了,给舅舅家老老小小全都买了礼物,唯独没有亲弟弟那份。临走那天,她偷偷塞两千块钱给江燃,叮嘱他把钱藏好,想吃啥自己买。
江燃也终于能回请,在柳絮飘扬的春天,两个男孩骑自行车去镇上,汉堡薯条冰可乐,吃得肚子滚圆。
就快中考了,江燃成绩还算不错,那男孩则吊车尾,每次考试,都是倒数第一。
学习越紧张,男孩就越烦躁,仗着爸妈使了钱,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宁可去太阳底下钓鱼,也不想听课。
刚开始他想拉着江燃一起逃课,可江燃没有父母使钱,也谨记姐姐每次电话里的唠叨:好好学习,离开这,离开这日子就好过了。
可是友情难得,男孩邀请他五次,总要去两次,落下的课只能半夜趴在被窝里打手电筒补上。
初夏正午,蝉鸣阵阵。
两人又来到水塘边。
男孩说,“妈的快热死了,我想下去游个泳。”
江燃愣了一下,“我不会。”
“游泳你不会啊?”男孩扯着变声的公鸭嗓,“这不是沾水就会的玩意吗,想当年我才七岁,游泳教练趁我不注意,一脚给我踢水里了,我气他没有提前告诉一声,在池底憋了两分钟的气,把他们一个个吓的,下饺子似的跳下去找我。”
江燃耳朵听他说,脑袋里则在想游泳馆的样子。
一定铺满淡蓝色的瓷砖,长长的泳道,中间拉着悬浮的小球球,就像奥运会时在电视里看到那样。
他想象朋友以漂亮的姿势扎进去,伸出胳膊自由泳,然后一个漂亮的转身,按原路返回,到终点的时候,呜嗷一嗓子,一副忘了形的返祖模样。
可是水面平静,衣服和鞋丢在旁边,岸上只有他自己。
他默数一分钟。
依然平静。
他喊他的名字,只有蝉鸣,没有回应,他急忙跑去找承包水塘的人家,和他说我的朋友下水了。
出来的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大汉,他本来就对偷钓的毛小子不顺眼,一听这话,眼珠子恨不得瞪出来,“什么玩意儿!下去了,我他妈…他妈!”
他跑回屋关闸,衣服都没脱,直接跳进水里。
江燃被溅了一身泥水,就这样站在烈日下,直到水花翻动,男人露出头,艰难地把身体**的男孩拉上来。
没救了。
江燃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