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医院分开之后,他们好长一段时间没见面。
微信的消息,也停留在了很久之前。
高三开学前的补课,方越和傅岑都默契的没去,等正式开学又见面时,已经又是半个月后了。
傅岑和方越竞赛时错过了下午的实验考试,自然是无缘保送了。
老王虽然痛心疾首,但是因为他知道缘由,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让他们多多努力,还又希望考清北。
所有科任老师,对他们俩都开始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他们好似真的成了一块玻璃,好似一碰就碎。
方越的视线无数次悄悄落在了傅岑身上。
傅岑的背好像不复之前那般挺拔,整个人气质也变了很多。
方越在很多人身上看到过这种气质,城西的每个青年人,在没有离开城西之前,都是如此。
但这种气质万万不该出现在傅岑身上。
傅岑好似被拽入了地狱,且没准备爬出来。
后面的一个月,傅岑经常性的不来上课,几乎一周能见到他一次都算好的了。
老师都选择性忽略,他们实在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家庭遭遇重大变故的少年。
不过开学第一次月考的时候傅岑来了,所以他成绩还是第一,碾压式的第一。
所有老师松了口气,至少傅岑状态不佳也没影响学习。
但方越却掉到了第十七名。
没人敢说他什么,连老王都没找他谈话。
方越在成绩出来后又去了一次医院,这次老傅又换病房了,听说中途又抢救了好几次,现在住的是icu病房,一两万一天。
且傅岑坚持用最好的药,老傅的治疗,已经不知道花了多少钱进去了。
方越听说之后去了趟银行,把林女士卡里的钱留了五十万,剩下的全部都划出去了,然后在医院堵到了才准备离开医院的傅岑。
方越把银行卡拿出来的时候,明显感受到了傅岑的震惊,他下意识地皱眉,抗拒。
只是他说不出自己不缺钱这样的鬼话。
傅岑算得上一个家境殷实,不过就算是双教授家庭,面对这种几百万的医疗开支也是难以负担的。
傅岑的自尊心让他不可能一直用舅舅的钱,他总会有缺钱的一天的。
傅岑看着方越手里的银行卡,久久未语。
“就当是赔偿金了。”方越又一次开口,第一次作为一个加害者家属的身份站在傅岑面前。
“请一定要救傅教授,一定要坚持到最后为止。钱不是问题。”
他好像好久都没说话了,说话的声音仿佛带了一层锈。
傅岑自嘲一笑,拿过了他的银行卡,然后第一次抬眼看他。
傅岑真的变了很多,不止是面容的消瘦,甚至连眼神,都变得麻木。
明明仅仅是两个月前,这双眼睛还能带着笑意与宽容望着自己,问他是不是喜欢北京。
而现在,傅岑的眼神里什么都不带了,只剩下麻木。
“我们没分手对吧?”傅岑突然开口。
他的声音也没好的到哪去,也是一样的沙哑。
方越没点头也没摇头。
他们的关系仿佛是横亘在这件事上的一根刺,不管是谁想抽身都只是感觉到无边的痛楚。
方越想过很多次,结束了这段关系,给双方一个痛快,但是又总觉得既然傅岑没怪他,那为什么不能挽留?
方越仍然是贪心的。
“你成年了吗?”傅岑突然问。
方越迟疑片刻,没有立即回答。
其实傅岑应该是知道方越的年龄的,他只是懒得去想了,现在要他操心的事情太多了。
钱从哪里来?老傅的病情怎么办?学习怎么办?重任全部落下来之后傅岑再也没有闲情逸致去想这些东西。
他几近颓丧地觉得自己需要发泄,不管是烟酒,还是性。
傅岑眼里带上了几分失望,和惊讶,像是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抿了抿唇,无力地说:“回去吧。”
甚至还不忘嘱咐一句,“好好上课。”
他的语气如此平静,像极了出事之前的每一次对话。可他的眼神却如此冰冷,却再也不愿意落在方越身上。
又过了一个月,傅岑回来好好上课了。
他几乎天天不缺课,也不缺晚自习,甚至作业也会按时交了。
但是身上若有若无的烟味却始终没有淡下去,甚至随着时间愈演愈烈,不仅有了烟味,还带上了酒精的味道。
方越在后来之后好久才意识到那天傅岑在医院问自己的问题是有关于性的。
他在意识到的那一瞬间先是错愕,又觉得诡异的合理。
傅岑该崩溃的,至少该做点荒谬的事儿来发泄。
他不该稳如泰山的不去责怪任何人,不该一点情绪都没有的面对医院里的那些事儿。
他在这件事的处理上完美得像是一个菩萨,每一步都朝着渡人渡己的方向迈进。
可傅岑也是血肉之躯,崩溃恼怒才是人之常情。
在十一月末的时候,老傅正式住进普通病房,但治疗仍旧希望不大。
傅岑和方越再也不提过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但傅岑好像真的秉持了自己在医院里说过的话,岑教授和老傅的事儿,他没有怪方越。
他只是平等地和所有人拉开了距离,方越不是个例。
甚至方越还能和傅岑交流两句,徐之丘等人是彻底和傅岑交流都没法交流。
傅岑上课就听讲,下课就睡觉,放学就走。
谁也找不到机会和他说话。
班上很多同学都或多或少地知道了他的遭遇,一边同情,一边无可奈何。
这个冬天最冷的时候,傅岑和方越第一次上床了。
一切都好像是理所应当,方越跟在傅岑后面回家,看他抽了一路的烟,在烟抽完的时候,傅岑的眼神落在了方越身上。
方越突然意识到,这会儿他在傅岑眼里,估计和烟差不多哦。
于是方越甚至欣喜若狂地发现自己好像终于有了点用处,他几乎是厚着脸皮挤进了傅岑的家里。
傅岑家不像他以为的满地酒瓶,脏乱不堪,甚至傅岑仍然把他维持原样。
方越在他面前脱了衣服,毫无自尊心的,一件一件的,把衣服脱了下来。
那该是方越人生中最羞耻的时刻,但是诡异的,他一点都没觉得难堪,甚至有一种解脱感。
冬天很冷,傅岑已经忘了要开暖气,整个房间就像冰窖一样。
傅岑看了方越一眼,目光复杂,且有些抗拒,“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现在还可以回去。”
方越摇头,“我不回去,我先去洗澡。”
“回去吧,你不该这样。”傅岑捡起地上一件衣服,递给方越。
方越往后退了一步,眼眶泛酸,“不该哪样?”
“不该在你面前脱衣服?不该如此不知廉耻?”方越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可是我觉得你太累了。”
“我不累,况且,这都是我的事儿。”傅岑有些疲惫,哑着嗓子说。
“这也是我的事!”
“这和你没关系!我不怪你!不怪你!我说了多少次了!”傅岑陡然提高的音量把方越吓得一愣。
他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愣了一秒,然后抹了把脸,“回去吧方越,我真的不怪你,我只是太累了。”
方越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胆量,往前走了一步,整个人靠在傅岑身上,小声说:“至少,让我有点作用,好不好?”
两具冰凉的身体抱在了一起,给不了彼此一点温暖,但也只能这样慰藉彼此。
“何必呢......”傅岑突然觉得眼眶发酸,他摆烂似的闭上了眼睛,眼尾处传来几分凉意。
像是有什么情绪,终于喷涌而出。
事情发生这么久,他也麻木了这么久,这些事儿全都没压垮他,只是让他喘不上气。
但是他这会儿好像真的突然有了一点点空间,去思考,去伤心,去变得还像一个人类。
最糟糕的时候,傅岑看着岑教授的照片,在想死了算了。但老傅床头呼吸机的噪音却提醒着他:
他不是一无所有。
他不能撒手着一切。
方越轻吻他的眼泪,“我愿意啊。”
傅岑没再说话,而是转身又掏出了一包烟,点燃了一根,给医院打了个电话。
方越其实是会抽烟的,一直都会。
在送秦助理女儿去她妈妈那儿的时候,方越买了一条烟,就在这一趟不长的旅途中全部抽完了。
所以他能理解了为什么傅岑无可救药般的染上了烟瘾。
在一切都找寻不到出路的时候,烟里的尼古丁,尚且能给人一个苟延残喘的途径。至少在那一刻,可以完全放松。
方越走出浴室的时候傅岑电话还没打完。
老傅情况不算很好,他好像总是缺了点求生欲,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进抢救室。
所有人都扯着他不让他离开,但是他自己好像并不想留在这个世界上。
傅岑余光分了一丝都方越,方越什么都没穿,□□地出现在了傅岑的眼前。
傅岑很快就收回了目光,继续和医生打电话。
这次电话很快就挂了,至少方越还没感觉到冷的时候,傅岑就已经贴了过来。
他先是揉了把方越的头发,神色依旧复杂,又问了句,“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真不走吗?”
方越再次摇头。
傅岑抱着方越,两个人倒在沙发上。
沙发很小,两个人都不怎么舒服,但是傅岑明显不准备挪个地儿。
家里什么都没有,两人完全靠着一点朦朦胧胧的知识做完的全程。
方越不舒服,只觉得痛。但他又舍不得推开傅岑,于是他只要咬着牙,把头完全埋在傅岑的怀里。
客厅里全是暧昧的喘息声,但是谁也没真正开口说话。
整个房间都是漆黑的,他们在一片漆黑中感受到了对方的体温,甚至把对方包容进了自己的身体之中。
方越莫名又想哭了。
但是当泪顺着脸颊落下来的时候,傅岑却伸出舌尖,悄悄地把方越地眼泪全部舔舐干净。
“别哭了。”傅岑低声对方越说。
方越轻轻抱着他,“别太累了。”
傅岑沉默,没有回答。
a市下了一点小雪,飘飘洒洒如同鹅毛般从天空落下来。
高三上期在冬天中慢慢被埋没,好像又要到一年夏天了。
他们一起上学,有时候出去跑步,时不时会去医院看老傅,然后上床。
傅岑也开始变得正常,他又开始社交,又开始不交作业,又变成了九班熟悉的傅岑。
在来年四月的时候,傅岑把烟戒了。
他身上的烟味消失的时候,方越还有些不适应。好像半年前颓唐地站在医院走廊,等候命运审判的傅岑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正轨,只有方越知道其中微妙的变化。
傅岑再也不会称呼他为男朋友,也不会再牵他的手,温声和他分享事情。
他们之间明明做了更加亲密得事情,但是彼此的距离好像更远了。
但是方越觉得这才是对的,这样的傅岑才像人,有爱有恨,而不是一尊渡人不渡己的佛。
方越把自己放在一个太低的位置上了,他希望所有人都能走出来,这个所有人之中不包括他。
还有一个变化,就是方越自己的成绩,以十匹马都拉不回来的速度,朝着班级倒数,狂奔。
傅岑不再对他的成绩多加过问,他们好像都保持了某种默契,不再像之前那般无话不谈。
傅岑好似完全不在意他考得怎么样,只是每次成绩出来之后都会做得更狠。
在三模结束了之后,方越以年级101名的成绩滚出了九班。
傅岑那次是真的生气了,他一回到家就按着方越做,在方越都快迷糊过去了的时候,凑在方越的耳边问他,“你不想去北京了吗?”
方越当时迷迷糊糊的,张着嘴要吻傅岑,傅岑躲了过去。
之后,两人就陷入了将近两个月的冷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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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越从九班离开那天是中午,本来饭点应该没多少人,但九班大多数人都在班里。
所有人都用余光望着他,像是他第一天来的时候那样——只是这次的目光不再是探究,更多的是惋惜和依依不舍。
徐之丘眼眶红了,挡在方越前面不让他出去,甚至嚷嚷着要去找老王让他通融通融。
方越笑着说没事,然后推开徐之丘,朝着九班门外走。
“你真的就走了?”徐之丘带着哭腔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方越身形一顿,有些难过地眨了眨眼睛,“...还会再见的。”
嘴上说的再见,但是他也知道,踏出九班这个门,就没机会再回来了。
他能清楚地听到徐之丘压抑不住的哭声,于是方越慌不择路地跑到了九班门外,靠在老王办公室外墙蹲了下来。
方越咬着自己的下唇,妄图通过疼痛让自己理智回归。
等他理智回笼的时候,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到了他耳朵里。
“您能让方越留下来吗?”
是傅岑的声音。
方越瞬间屏息凝神,带着几分不可思议地透过门缝看了看办公室里的情况。
单方面“孤立”了全世界的傅岑站在老王身前,说着话。
“这不符合规定。”老王说,“我知道那孩子经历了什么,我也很想让他留在九班,只是开了一个口子就会有无数的人想走,不要让学校难办。”
老王说得很诚恳。
傅岑却不依不饶,“但是离高考只有几个月了,这个时候他再去其他班,万一适应不了怎么办?”
“况且你也知道他真实水平是什么样的,他肯定有在九班的水平的。”
老王只是叹气,“傅岑,我真的帮不了你。”
“这项规定不是今天才有的,这几十年的规矩不能因为我废了,我也没这个能力帮你废了这个规矩。”
傅岑站立得笔直,言谈间却带上了请求,“您能再帮帮他吗?”
谈话间,他拿出了自己的筹码,“之前学校的优秀学生的名额,本来是我的,给别人我也没意见了,全凭学校安排了,就当是为了这个事儿,学校能给方越开个先河吗?”
一向体面,天塌下来都绷着面子的傅岑,第一次如此“委曲求全”,甚至不惜拿出所谓“筹码”加入这场博弈之中。
老王愣住了,像是没想到傅岑会提这个事儿。
“你......”他有些梗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傅岑很少有让他这么难办的时刻。
“又是何必呢,他在哪里学不是学。”
傅岑却丝毫不让,“您知道前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我和他......关系好,马上要高考了,我要看着他才能放心了。”
“拜托您了。”
傅岑对着老王鞠躬,挺直的腰杆就这样弯下来了。
方越那一瞬间只想哭,他想冲进去把傅岑拉出来,他不想看傅岑这么不体面地求老师,他也看不得傅岑弯下的腰。
傅岑不该是这样的,方越想。
老王无可奈何,他挥了挥手,“行了,我去给学校说。”
傅岑没有起身,仍弯着腰,“......谢谢您。”
老王扶额,“别的我也不想说什么,你一直很让我省心。”
“这次高考,没问题吧?”
傅岑站直了身子,应道:“没问题的。”
“方越那边,我理解之前的事儿对他打击很大,你也帮我劝劝他,高考同样也很重要。”
傅岑迟疑片刻,点头,“好,我管他。”
说完,他和老王道别,走出了办公室。
一走出来,就看到靠着墙蹲着的方越。
傅岑有些诧异地看了方越一眼,注意到方越不高的情绪之后,下意识想要伸手拍拍他,已经伸出去的手却顿在了半空中。
“在这儿干嘛?”他的语气有几分不自然,他也不确定方越有没有听到他和老王的谈话。
方越扶着墙站起来,直视傅岑的眼睛,“你不是不管我了吗?”
傅岑张了张嘴,哑然。
“你要不要管我?”方越咄咄逼人的问。
傅岑回答不了。
方越想伸出手拉傅岑,傅岑却不着痕迹地往后躲了躲。
他神色还是冷漠的,就算刚才在办公室说着再动人地话,这会儿也只是冷漠地看着方越。
方越无所谓地笑了笑,“我是不是又让你难办了?”
“方越——”傅岑打断他,“你不要多想,好好复习,准备高考。”
方越抬眼看着傅岑,眼里全是无措与惶恐。
傅岑事儿已经够多了,却还要操心他的事儿。
他像是锁住傅岑的一把锁,有他在傅岑就只能被他困住,不得安生。
骄傲了一辈子的傅岑,样样都好的傅岑,什么时候需要这样去求别人给他一个“机会”?
“方越。”傅岑轻唤他一声,“你的人生,不要被任何事毁掉。”
“留在九班吧,好好高考。”
“走到这儿已经那么辛苦了,最后一段时间,再坚持一下。”
说完,傅岑压根没管方越的反应,越过方越大踏步往前走了。
只是,他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的不安。
其实他大可以抱抱方越,靠在他耳边慢慢和他说这些道理。
但方越浑身是刺,他也尚且不能完全放下心结。
“你别管我了傅岑!”方越压着声音冲傅岑背影吼着。
傅岑身形一僵。
“你也有自己的人生,别管我了好不好?”方越声音不大,却尽数落在了傅岑耳朵里。
傅岑真的有些疲惫了,他困顿地眨了眨眼,转头看了一眼方越,方越脸上全是泪,浑身也控制不住的颤抖。
他想,他该去安慰方越的。
但他现在好累,他想去睡一觉,最好谁都不要打扰他。
于是傅岑最后一次询问方越,“你认真的?”
“嗯。”
傅岑脑子一片混乱,家里的事儿,方越的事儿,甚至是上次模考的考题,全部都挤进了他的脑子,思来想去只是考题能有答案,剩下的他全都想不明白。
傅岑那一瞬间产生了想摆烂的想法。
想不明白,那就......算了?
于是他转身就走,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自己心脏上,让他呼吸不畅。
他想他没有做错,这世界上没人能面面俱到,他也很累。
不要怪我,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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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的走廊上,方越又顺着墙蹲了下去。
良久后,微不可闻的啜泣声从他喉咙里传出。
一直到老王出来,看到靠在墙边的方越,吓了一跳。
“你怎么在这儿?”
方越缓缓抬头,红着的眼睛把老王吓得手都抖了一下。
“你......”
关心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方越打断,“老师,我不回九班。”
老王愣了一瞬,“你都知道了?”
“我不回去,麻烦您了。”
方越说完,慢慢站起来,靠着墙边慢慢走着。
老王好几次欲言又止,到底没说出什么话来。
方越自己放弃,或许是最体面的做法。
不需要用他去和校领导周旋,不需要傅岑用“奖章”去交换,不需要违反规则,不需要有人不体面。
只是看着方越的背影,老王好几次都觉得是不是真的“法不可废”。
这之后,方越还是离开了九班,义无反顾。
并且和傅岑的冷战一直没有停止。
直到高考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