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犯人有半个小时的放风时间。
天黑的很快,不一会儿,操场上的高杆灯陆续亮了起来。
草坪有段时间没修整了,在冷白的强光下呈现出一种过饱和的森绿。
高高的铁丝电网将几个区域分隔开。C区的犯人相对好管理,放风时的活动很少,一片暮气沉沉,基本没有什么肢体冲突的事件发生。
明彻被安排在A区和C区交界的区域巡逻。将犯人分级也是为了减少霸凌事件的发生,虽然这种事在一些隐蔽的角落仍然每分钟都在发生。
刚开始任职的几天,那些紧紧扒在铁丝网上不断发出污言秽语的犯人让他感到不堪其扰。
但狱警头子反复强调“忍忍就过去了”,明彻只能将帽檐压得很低,尽量不和这些家伙对视。
“有些犯人太老了,一身基础病。虽然他们又老又坏,但是你要是给他们一电棍,多半要浪费我们区的医疗资源。”
“这些人渣怎么死都行,但总不能是被狱警打死的,程序很难走。”
明彻点头表示明白,然后就被安排了不和犯人直接接触的巡逻任务。
他来到这里是为了傅寒星。毫无疑问。
联盟战败后的两个月,傅寒星一直下落不明。明彻猜测他可能已经安全,只是不愿作为战犯被押上审判庭。
但在傅明山死后不久,傅寒星的军用实名ID却突然冲上精神力排行榜。这一举动充满了挑衅,同时也毫无疑问地暴露了自己的当前坐标。
显然,他也没有要隐藏的意思,就这样毫不在意地任由议会精准定位到自己的方位,迅速行动将他押上了军事法庭。
收到这人自投罗网的消息后明彻简直要气笑了,天知道明彻有多想冲到傅寒星面前质问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最好把他脑子里的水倒干净。
但这是傅寒星自己的决定,早早离开还出卖大量信息的明彻没有资格多说一个字。
事实上,明彻甚至没有勇气出现在傅寒星眼前,只是默默关注着事件动向。
直到无数民众为多年奋战在清理异化体一线的傅少校请愿,赦免了他的死刑,明彻才松了一口气。
但明彻没想到傅寒星并没有被轻易放过。羁押期间,他被清除了记忆和精神力,确保没有任何威胁后进行了生育评估,他腺体上的标记大概也被洗去了。
他的身份问题解决后,将马上面临联姻。
没有人会相信这一切是在尊重傅寒星本人的意愿下发生的。
傅寒星不再是联盟的机甲驾驶员,也不是即将晋升为大校的军官,而是一个很大概率孕育出优秀精神力水平后代的极优omega。
明彻感到很割裂,也很荒谬。明明已经完成任务,傅寒星是死是活,是坐牢还是结婚生子,都和他没有关系了。
但不知道为何,此刻他根本做不到离开。
傅寒星此刻被藏在自由岭州际监狱暂避风头,明彻借助莱克斯的职能之便,进入了监狱机关。
典狱长不愿意透露傅寒星的具体信息,但是范围这么小,明彻想要找到他的途径有很多。
但他迟迟没有行动。或许再次见到傅寒星这件事让他产生了一种退意。
他甚至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追到这里。毕竟是睡过的关系,一日夫妻百日恩呢,就当他不忍心见到昔日情人沦落至此吧。
放风时间即将结束,不远处却传来愈演愈烈的喧闹声。明彻皱起眉头,朝着对讲机询问了几句,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明彻有些不祥的预感,转过身朝着警卫亭的方向走去。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明彻停下脚步,回头看见远处的监狱楼火光一片。A区发生暴动了。
不远处的火光和浓烟越来越明显。明彻回过头加快脚步往岗亭赶去,他的枪械基本都锁在房间的抽屉里。
C区的老弱病残在放风期间都很老实,导致他有些松懈了,身上只拿了一副手铐和一支伸缩警棍。
岗亭边上的路灯坏了,大概是有点接触不良,灯光昏暗而闪烁。
明彻的脚步停了下来。岗亭的侧后方走出三名穿着橙色囚服的犯人,看起来在那等他有一会儿了。
三人逆着高杆灯的刺眼的白光步步逼近,现在自由岭的气温还很低,他们呼吸间冒出的白烟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明显。
明彻的目光在几人脖颈上的暗红色金属抑制环上停留了一会儿,判断出他们都是A区的。
他们呈三角状分散开,把明彻包围在中间。
这几人身上的汗臭味和烟味扑面而来,明彻眉头微蹙,手放到了后腰的位置上。
为首那个剃着青皮、戴着一条十字架的犯人明彻认识。他在A区很有名,外号“屠夫”,因为在A区地头蛇的地盘上只能吃瘪,所以一直热衷于在公共区域欺压其他区的犯人。
另外两个明彻就有点陌生了,他毕竟才来这里不久。
明彻后退着,直到后背抵上冰冷粗糙的墙壁,他把警帽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身形挺拔,但在这三个庞然大物面前,还是显得有些过于单薄了。
“嘿,小条子,”屠夫舔着嘴唇,声音像砂纸摩擦着铁皮,“听说你新来的?懂不懂这儿的规矩?嗯?”
明彻手放在后腰的动作让他们有些警惕,他们摸不准这名年轻的狱警到底有没有带枪。
他挺起鼓胀的胸膛,压缩两人之间的安全距离,几乎要撞到明彻笔挺的制服前襟。
明彻纹丝不动,帽檐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他们只能看到一截白皙而瘦削下颌。
他看起来太从容了,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
“怎么?哑巴了?还是吓尿了?”明彻什么反应也没有,让他有些恼火。屠夫猛地啐了一口浓痰,“给老子跪下!舔干净!”
另一个家伙在一旁嗤笑起来,目光猥琐地在明彻腰腹间逡巡:“想挨揍吗?不想的话就让哥们儿几个舒坦舒坦。瞧你这细皮嫩肉的……”
就在这些废话很多的家伙们哄笑的时候,明彻的对讲机突然响了。
“明彻,明彻能听到吗?”
“A区出现暴动,现已将整个区域封锁,你那边情况如何?”
在一片诡异的沉默中,三道威胁的目光紧紧盯着明彻。
他在注视中不紧不慢地抽出对讲机,举到嘴边按住通话键回复道:
“我在操场C区东南角的0410号岗亭,有三名A区犯人逃逸,请求支援。”
这一举动无疑激怒了几人,明彻话音未落,屠夫钵盂大的拳头带着风声直捣面门。
明彻从后腰抽出警棍,伸缩警棍很快伸长并锁定,几人见状更为兴奋了。
“这可怜的倒霉蛋,看来是忘记戴佩枪了啊!”
明彻迎着屠夫的拳锋侧身滑步,躲开这一记直拳后,黑色的警棍灵活地像蛇一般,自下而上精准无比地重击在屠夫挥拳的肘关节处。
“咔!”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屠夫的狞笑的表情瞬间扭曲起来,他发出一声剧痛的哀嚎,整条手臂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软垂下去。
明彻一心想要回到岗亭,不愿多做纠缠,动作迅速而利落地把剩下两个人放倒,看着地上呻吟的两个杂碎,还没来得及转身,他就听到耳边传来破风的声音。
完了,躲不过了。意料当中的重击并没有到来。
没有剧烈振荡的头晕目眩,没有耳边炸开的嗡鸣声,也没有嘴角撕裂的刺痛。
什么也没有发生。
明彻回过头,看见屠夫高大的身躯仿佛被定住,暴突的眼球里充满了愤怒和不敢置信。接着他牛一般的力量被窒息般的剧痛截断,庞大的身躯像漏气的皮球般佝偻下去。
明彻这才看见屠夫高大得像座小山的身躯后面,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逆着刺眼的白光,明彻看不清他的脸。
但他不需要看清,就已经知道这人是谁。
这人的动作又快又凶,虽然看起来瘦削,但每一拳都有一种能把人置于死地的力量。
屠夫庞大的身躯几乎被他完全压制住,以一种无法摆脱的擒拿反制在地,拽着他的后脑一下又一下朝着粗粝的墙壁砸去。
墙面上迅速洇开一片鲜红的血迹。但这人的动作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这种六亲不认的、带着些狂躁的打法把剩下两人吓坏了,他们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捂着隐隐作痛的伤处跑了。
明彻只愣了一会儿,接着转身就跑到了岗亭处,迅速识别指纹后打开了门。
就在明彻要把门关死的一刹那,一只沾染着血迹的手挡在了门锁感应处。
这人很快地侧身钻进了警卫岗亭。明彻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傅寒星。明彻在心里默念了一声他的名字。
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相遇了。
操场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只剩下傅寒星还有些没平复的微微喘息,和感应门锁的滴滴声。
明彻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帽檐下的目光扫过在地上蜷缩呻吟的屠夫,警棍在掌心轻轻转动了一下,最后,他选择把傅寒星往里拉了一把,然后把门关紧。
两人沉默地对峙着。明彻低垂着头,张了张嘴,但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毕竟眼前这人的记忆都已经被清除了。
突然,什么东西在眼前晃了一下,傅寒星抬手把明彻挡了大半张脸的警帽摘了下来。
明彻有些惊愕地抬起头,和这双久违的绿眼睛对视上。
他瘦了太多。这是明彻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他看起来过得实在不怎么样,一头长发被剪得乱七八糟,随意地绑在脑后,嘴唇十分苍白,有些干燥起皮,原本健康的蜜色皮肤因为缺乏血色看起来甚至有些发青。
手腕和脖颈上都捆着绷带,手腕上的绷带还渗出了一点血色。至于脖子上的绷带,是手术后留下的吗?明彻在心里默默猜测着。
除了一双依旧璀璨的绿眼睛外,傅寒星整个人看起来简直黯淡无光。
明彻叹息了一声。
“抱歉,我只是想看清你的脸。”傅寒星的绿眼睛一眨不眨,用一种很直接很没礼貌的目光仔细描摹着明彻的脸。
傅寒星盯着他,缓慢但轻巧地一步步靠近。
明彻有些头疼,难道把人逼到墙角是这座监狱里的一种交流方式吗?他只能庆幸傅寒星身上至少没有前面几人那种浓烈的体臭。
也许是他这段时间长高了,傅寒星紧紧贴上来的时候,明彻垂下眼首先看见的是他浓密漆黑的眼睫,当他抬眼往上看时,明彻才能看见那双宝石般的绿眼睛。
明彻抬手抵在了傅寒星胸口,以免他进一步靠近,他的鼻梁几乎要蹭上自己的脸颊了。
“你干什么?后退。”明彻举起警棍挡在两人中间。
或许是警棍给傅寒星带来了一点被威胁的不悦,他微微蹙眉,抬手掐住明彻的手腕。
明彻没想到这家伙如此蛮力,硬是被疼得松了手,警棍“啪嗒”一声掉在了地板上。
傅寒星把明彻的那只手腕反拧在门上,另一只手臂从身侧抬起来撑在明彻的耳边,把明彻严密地包围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这样一个莫名其妙又十分暧昧的姿势。让明彻很是困惑了一会儿,他到底有没有记忆?或者说他的记忆到底保留了哪些?
最后明彻决定还是提醒一下他两人此刻的身份,“你知道在监狱里袭警是什么后果吗。”
“很快就会有人赶到这里,你最好趁几个区之间还没封锁之前赶紧回去。”
傅寒星的神情似乎茫然了一瞬,接着他撑直手臂,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警官大人?我没有恶意……”
傅寒星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突然他眼睛一亮,俯首往明彻的颈侧蹭过去。
明彻有些恼火地抬手掐住傅寒星的后颈,力道不轻地把傅寒星从自己身上扯开。
傅寒星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明彻感受到指尖传来绷带有些粗糙的质感,想起他的腺体可能做了手术,犹豫了一下,放松了手上的力道。
但疼痛已然让傅寒星感到很不快,几乎是瞬间,他条件反射般朝明彻的脸上来了一记直拳。
明彻也几乎靠着近身格斗的肌肉记忆迅速侧头躲过了这一击,同时弓腰提膝朝着傅寒星胃部撞去。
傅寒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居然生生挨了这一下子,弯下腰捂着胃部呛咳了一会。
明彻迅速远离数步,走到监控屏幕下的桌边,拉开抽屉取出了佩枪。
傅寒星还在咳嗽,明彻有点担心刚刚那一下力道太狠,导致胃液反流到食管甚至气管,所以傅寒星才在这咳个不停。
不一会儿,傅寒星直起腰,继续朝明彻走了过来,眼睛亮得惊人,明彻摸不准他想干什么。
有时候这个家伙就像听不懂人话一样,专注于自顾自地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傅寒星一靠近就再次出手,明彻无奈只能和他连过了几招,他一味地用擒拿试图控制住这个家伙,手上的枪反而成了碍事的摆设。
两人一时间谁也没占上风,反而是傅寒星越打越兴奋了。
明彻想起他刚刚打屠夫的凶残模样,有点怀疑他在捉弄自己。
就在明彻有些头痛,疲于应付之时,支援终于到了。虽然明彻怀疑这个时候那三个A区犯人早就跑了。
来的是年近五十的老狱警金东元。大概是同为亚洲面孔的缘故,他对刚入职的明彻一向比较照顾。
他举着枪对着傅寒星警告道,“放开他!老实点,举起手来,站到一边去。”
傅寒星看着黑洞洞的枪口,有些不悦地停止和明彻缠斗,后撤了几步拉开和明彻的距离。
狭小的岗亭中氛围变得异常地紧张,像一根崩到了极致的弦,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断裂。
老老实实举起双手的傅寒星突然向老狱警暴冲过去,一把夺了金东元的枪,接着反拧住他的胳膊,把他按住后抬脚踩在对方的背上。
这个老狱警很久没有在狱中被这样对待了,他恼怒地用家乡语言咒骂着。
傅寒星明显很心烦,揪着对方的头发就要往地板上砸。
明彻眼见着不久前傅寒星狂躁的样子又要重演,迅速地将一管镇定剂打在了傅寒星颈侧。
这是明彻趁着刚刚傅寒星处理老狱警的时候拿出来的。
傅寒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手上渐渐脱力。
金东元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恼火万分地把枪捡了回来,眼见着就要朝傅寒星发难。明彻急忙叫住对方,“等等!”
“这个剂量可以放倒一头大象了。”
明彻握住傅寒星的肩膀,让他软倒在自己怀里,“他现在没有威胁了。”
傅寒星的胸膛仍在剧烈地起伏着,明彻低头观察着他的状态,只见他的眼球缓缓上翻,最后闭上了双眼,彻底陷入了昏迷。
“A区还有三名犯人逃了出来。”明彻转头看向老狱警,轻声说道。
金东元见傅寒星被明彻揽在怀中,感觉哪里怪怪的,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没事,整片区域都被封锁了,他们跑不出去,就是有点难找。”
“至于他,”金东元抬起下巴指了指傅寒星,长长吐出一口气,又伸手擦了擦额角上的汗,“关到禁闭室都不够,这么强的攻击性,得上拘束带。”
明彻点了点头,把怀里的人打横抱了起来,惹得金东元再次投来有些古怪的视线。
这家伙至少瘦了十斤,明彻掂量了一下,暗忖道。
走出狭小的岗亭,明彻发现外面多了许多持械的武警,看起来暴动已经平息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