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县地处大雍中部,是平淮州地界内最大的一个县城。按理说川县的春季干旱少雨,可昨个后半夜突然寒风乍起,绵密的细雨洒落,砸掉了不少盛开的梨花。
“嘶这鬼天气,昨个儿还艳阳高照仿佛入了夏,今天这雨就下个不停,冷风刮得和寒冬有什么区别。”
伙计小海缩着脑袋跑进彩衣坊内,他将怀里护着的油纸包放在柜台上,笑嘻嘻地伸出三根手指。
“东家您可不知道,今个这雨下得,前街的点心铺都没开门。为了您这口芙蓉糕,我可是多跑了三条街去迎风楼买回来的。”
一听到“迎风楼”三个字,倚在柜台后打算盘的女人手指一顿,眼神像是带着刀子一样打在小海身上。
“您别说,这迎风楼的点心就是绝,光闻着味儿都比点心铺的香。”小海只顾着邀功,全然没有注意到女人脸上的火气。
见他还要继续夸,宜红终于忍不住了,把他的三根手指按下去,掰出一个六来,咬牙切齿道,“迎风楼的芙蓉糕比点心铺的贵六十文,那可是六十文。”
别看宜红开着家彩衣坊,每月盈利颇丰,实则平日里扣得要死,每一个铜板的花销都得好好计算一番。
尤其是在和迎风楼有关的事情上。
“老娘今日还没开张呢,就先给他迎风楼送了百八十文。”宜红越想越气,看到小海这张脸更气,抬手挥开他。
“去去去干活去,今日时辰还早,等着贵客上门把钱给我赚回来。”
时辰还早?小海看了眼外头灰蒙蒙的天,提着胆子又凑了上来。
“东家,别说贵客了,这种鬼天气外面人影儿都没几个。”他嘿嘿一笑试探问道,“不如,咱们今日也早些闭店,早早回家吃晚饭,睡个好觉,明日再继续奋斗。”
“闭店,呵呵。那么大个贵客还在这呢。”
他顺着宜红指的方向看过去,彩衣坊临街的窗子下面坐着一名女子。那女子身着一袭桃色罗裙,裙子的材质算不上名贵,可也不是普通人家的粗布料子。
“东家,时姑娘怎么就是贵客了?她可从来没在咱们坊里花过一个铜板。”小海不解道。
贵客自有贵的道理,又不是只有花钱的才叫贵客。
宜红不与他多解释,只催促道,“磨蹭什么,还不赶紧干活去。”
女子名唤时妤,是川县县丞家的女儿,虽说只是个不入族谱的庶女,但说到她的身世那可是比话本子还要精彩。
时妤的母亲白秋芸是商贾之女,白家风光之时在整个平淮州也是说得上话的富贵人家。可惜后来白家没落,儿子不争气迷上了赌.博败了万贯家财。女儿白秋芸则是个没脑子的,不知道吃了什么迷.魂药,痴迷于当时已经成家的秀才时斌。甚至为了和他在一起,甘愿给他做了个没有名分的外室。
时妤自幼见识了她母亲白秋芸为了爱情不要命的架势,时刻告诫自己要引以为鉴,决不能成为下一个白秋芸。
男女之情这东西,对她来说不重要。
她现在满脑子只想搞事业,像宜红那样,开间属于自己的铺子。
有了谋生的手段,就等于把自己的命运握在自己手里,再也不用仰人鼻息的活着。
时妤手中捧着一本书,歪头靠在墙板上看得正是滋味,时不时有几道争辩声顺着墙缝从隔壁钻进她耳朵里。
她不知听到什么有趣的,轻笑一声,“月季之高雅,腊梅之冷傲,皆想照拂一二。呵,也不看自己配不配,真是把花心说得清新脱俗。”
隔壁是家书肆,名唤呈文阁,平日里时长聚集一些舞文弄墨的文人雅客或者自命不凡的书生。
此时,呈文阁内几个书生围在一起,对着一本新出的画册高谈阔论。
“赵兄所言极是。”一个书生略思索道,“不过,月季虽有万贯家财可惜相貌平平,腊梅样貌家室文采皆在上乘,就这脾气。”
“不敢恭维不敢恭维。”那书生笑道。
方才高谈月季腊梅的赵姓书生“唉”了一声,拿腔带调起来,“此言差矣,腊梅脾气孤傲是因幼时遭遇而成,既如此更应该把她当做娇花般细心呵护才对。给她温暖,给她关爱,让她知晓世间还是有真正爱她之人。”
他话音刚落,又有一个书生扒开人群凑上前来,兴奋地将画册翻至首页,“月季腊梅算得了什么,若是由我选,唯独牡丹入我眼。泼天富贵仕途通明,李某一步登天矣。”
众书生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噤了声,像是被他大胆又直白的言论惊到,又像是被他一语道破心中贪念而惶恐。
“痴心妄想。”时妤好笑地摇摇头,继续翻过一页书看起来。
先皇昏庸无能任用奸佞,新帝根基不稳朝中乱成一团,就连他们这偏远的小县城都跟着遭殃。往大了说,县令只手遮天买卖官位。往小了说,举子秀才皆初心不复,总想着靠些不入流的手段飞黄腾达。
若这么长久下去,别说川县了,怕是整个平淮州都找不出个一心为民的清官来。
可这些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就是个没权没势,连自己婚姻大事都没法做主的庶女。只能被迫听从父母之命,乖乖给人做妾,替她的好父亲坐稳县丞的位子。
时妤越想越气,气到没了看书的心思。
外面雨势渐渐小了,天空似乎还有放晴的征兆。她合了书,刚打算起身,墙板那边又传来两道清晰的声音。
一个稚气未退,还带着些公鸭嗓的声音响起,“若是楚兄选,会选哪个?”
“为何要选?”
那公鸭嗓又道:“孙夫子说,若得一贤妻良妾相助,将会是我们这些寒门书生,平步青云路上最大的助力。”
公鸭嗓的话,直接给时妤气笑了。真是不敢相信,这种话竟是从教书育人的夫子口中说出来的。
她还没骂出来,那边就已经有人替她骂了。
“若他真如此说,你这书不读也罢。他既教得不是圣贤书,你再如何听他讲学,也不过是蹉跎光阴罢了。”开口那人有着一把好嗓子,温润低缓的嗓音竟将她心底的火气消散了几分。
这人不去说书真是可惜了,就凭这把好嗓子,一天肯定能赚不少银子。
时妤不由自主地附耳贴墙,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孙夫子说得也不全错,女子本就要依附于男子才能生存。”公鸭嗓道。
楚春生落下最后一个小楷,收了笔,片刻后才缓缓开口:“没有谁必须要依附于另一个人才能活下去。”
“这世道将人分为三六九等,各个方面都循规蹈矩不能出一点错误。女子生活本就不易,更别提建功立业有一番作为。若真说起来,那画册上的每一位,她们的品行能力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要强。我们又有何资格对她们品头论足。”
“可女子整日抛头露面,总归是不太好的。”公鸭嗓见楚春生眉头动了动,声音越说越小。他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这番言语,又惹得楚春生不快。
楚春生这人品行才学样样都好,就是这性子太过正经,比他的叔父还像夫子。若不是他父亲让他多和楚春生走动走动,他肯定不敢轻易往他面前凑。
“抛头露面有何可耻。若日后我的妻子想要走出四方小院,我只会以她为傲。”楚春生将抄录好的书本摆放整齐,净了手后,又理好自己的衣袖。
“承允,雨停了。赵兄请我们去迎风楼吃茶,快走。”那边相熟的书生冲公鸭嗓招呼着。
“来了。”公鸭嗓应了一声,犹豫问道,“楚兄一起吗?”
“不了。”他拒绝的很干脆,向承允也毫不意外。
在他走时,楚春生还是没忍住开口劝道,“若无要事便早些回家吧,多看几本书总好过与人厮混。”
向承允突然一顿,见其余人没听到楚春生的话,胡乱点头应了一声,急匆匆追上那几个书生。
几个书生叽叽喳喳笑闹着从窗口过去。时妤等着隔壁的声音,听到楚春生出来后,急忙一个起身,扒着窗子只露出一个脑袋来。
时妤从小到大的记忆里,全都是男子对女子刻板的要求。女子必须严守三从四德,未嫁从父,出嫁从夫。高门大户的女子日日养在闺中学习诗词歌赋,为了日后可以取悦丈夫相夫教子。寻常人家的女儿针线洒扫饭食样样拿手,若在闺中得个贤惠的好名声,日后能嫁一良人。嫁给良人后呢,自然是凭着一身本事伺候着丈夫,让他日子过的舒心。说来说去,最后都是围绕着男子过活。
时妤她不想,她不想一辈子为了男子而活,她得为自己而活。
一阵微风吹过,空中的乌云似乎被吹开了个口子,露出掩盖的湛蓝天空。地面上积了好些雨水,一脚踩下去泛起涟漪,若是踩得重了,雨水反倒溅起污了鞋面。
楚春生穿了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布衣,浓密的发丝用一根木簪束在脑后。他的长相算不上特别俊俏,五官单拎出来也不是很出众。若说他身上最吸引人的,就是他举手投足间那股不急不躁的从容感。
若真要嫁个人才行,那时妤更愿意嫁给这样的男人。
时妤从窗口向外探出手去,等了半晌才接到一颗残留的雨滴。她瞬间开心起来,拿了把油纸伞急匆匆得追了上去。
楚春生正走着,突然头上被罩了把伞,他怔愣了一瞬,眼前猛地钻进一个明媚的女子。
“春雨微寒,这把伞借你。”时妤说完,将伞柄塞进楚春生手里,身子一拐跑出了几步之外。
楚春生忙追了两步,喊道:“姑娘……”
没等他说完,时妤猛地停下,转过身来弯着双桃花眼看向他。
“我叫时妤,公子如何称呼?”她笑得灿烂,一双桃花眼里盛满了雨后的微霞。恍惚间,楚春生仿佛在那双眼睛里瞧见了满满的欢喜与深情。
那炙热的情感烫得楚春生晃了心神,他艰难的错开眼睛盯着姑娘的鞋尖看。
姑娘的鞋尖也是桃粉色。楚春生耳朵发热,他觉得自己耳朵肯定也和姑娘的鞋尖一个颜色。
他默默把伞侧了几分,想要遮住自己丢人的耳朵。
楚春生在心底狠狠唾弃自己,怎会生出这般荒唐的念头,她这般明媚独特的女子,怎会欢喜他这般平平无奇的读书人。
楚春生深吸一口气将心底的念头压下去,端正神色道:“在下姓楚,名春生,今年二十又二,一介书生孑然一身……”
“楚公子。”时妤轻笑,“我只是询问公子姓名,没有想到公子却不想我只知道你的姓名。”
“不是的,我……”楚春生急欲解释自己方才的行径。
“楚公子不必解释,我心中都明白。”时妤低头娇俏一笑,“明日巳时我在呈文阁等公子,记得将伞还我。”
直到姑娘的脚步声远了,楚春生才敢把伞掀开一角。他眼神借着伞面的遮掩,紧紧跟随着时妤远去的身影,眼底满是欣赏。她一手抓着裙摆,奔跑时发丝都在飞扬,像是只自由自在的欢快鸟儿。可甚少有人知晓,自由两个字同她没什么关系。她日子过得艰难,却又一颗野草般坚韧的内心。
楚春生将油纸伞妥善收好,望着时妤的背影,揉了揉自己红透的耳朵。
暗自责怪它怎么这般沉不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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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