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日良辰,皇城内外红绸铺道,锣鼓喧嚣震得人耳膜发胀。
长公主大婚的仪仗蜿蜒如赤龙,前不见首,后不见尾。
将天家的无边尊荣,泼洒在每一寸铺了红毯的御道上。
鸾轿内。
萧璃指尖微凉,轻轻抚过嫁衣上繁复得令人目眩的金丝鸾凤。
沉甸甸的凤冠压着鬓角,垂落的珠帘随着轿身轻晃,在她无喜无悲的脸上投下细碎摇曳的光影。
像是隔着一层流动的雾霭,将她的神情彻底掩埋,只余下一个必须庄重完成的典礼剪影。
轿窗外。
鼎沸人声与喜庆乐音,如潮水般涌来又退去。
高头骏马上,驸马卫云一身刺目的红,袍角被风扬起一角。
她脸上堆砌着过分灿烂的笑容,对着沿途道贺的宾客频频拱手。
她的动作刻意放大,带着一种浮夸的、生怕别人看不见的得意劲头,活脱脱一副被天降馅饼砸晕的纨绔模样。
但在她侧身避开一支险些撞上马头的仪仗旗幡时,那瞬间垂下的眼睫飞快地遮住了眼底深处一抹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随即又被重新点燃的、刻意张扬的笑脸取代,速度快得如同错觉。
喧嚣终于被厚重的殿门隔绝在外,只剩下一片死寂包裹着红烛高燃的新房。
浓郁到发腻的合欢香从赤金香炉中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混合着新漆和锦缎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萧璃的胸口。
几乎让她透不过气。
她端坐在铺着百子千孙锦被的婚床上,指尖下意识地收紧了膝上的霞帔。
那根系着红绸的喜秤缓缓探了过来,卫云握着秤杆的手,骨节分明,却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微颤。
秤尖迟疑了一瞬,终究还是挑开了那方绣着交颈鸳鸯的喜帕边缘,轻轻向上撩起。
阻隔消失,烛光骤然明亮了几分,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萧璃的脸上。
她鸦羽般的长睫倏然抬起,一双清澈寒星般的眸子,径直撞入近在咫尺的视线里。
卫云握着喜秤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分。
烛火在她墨玉般的眼眸里跳跃,勾勒出萧璃冰雕玉琢般的轮廓。
肌肤欺霜赛雪,唇色是天然的浅绯,那清冷疏离、不容亵渎的高贵气质,让她像一尊供奉在神坛上的玉像。
卫云只觉得喉间微微一紧,心跳漏了半拍,几乎是立刻便垂下眼帘。
再抬眼时,脸上已堆砌起恰到好处的、近乎谄媚的笑,刻意压低了的清朗声线带着一丝紧绷的滑溜:“公主殿下。”
她甚至微微躬了躬身,大红袍袖垂落,掩住了指关节因用力而泛起的白。
萧璃的目光在她过分俊美、甚至堪称昳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那细腻的肤色,比宫中许多精心保养的妃嫔,还要白皙通透。
若非那眉眼间刻意端出的轻浮之色和一身男子婚服的束缚……
萧璃心中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随即被更深的冷意覆盖。
她收回目光,唇瓣微启,声音如同珠玉落盘,却透着高山雪岭般的疏离:“驸马。”
她的视线掠过室内灼灼燃烧、噼啪作响的红烛,率先打破了这令人几欲窒息的粘稠静谧:“今日起,你我便为夫妻。”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清凌凌地、带着不容质疑的审视重新投向卫云:“然此中缘由,你我心知肚明。”
萧璃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身下光滑冰凉的锦缎,语气平稳却字字如冰珠落玉盘:
“往后岁月,对外自是夫妻一体,维护天家与相府颜面。对内……”
她略一停顿,眸光锐利地锁定卫云那双看似含笑的桃花眼:“可约法三章,互不干涉,各自相安。”
她微微侧身,目光指向内室与外间暖阁相隔的珠帘:“这寝殿,本宫居内间。驸马,” 她的视线落回卫云身上,带着明确的指派,“可宿外间暖阁。如何?”
卫云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光芒,像是紧绷的弦骤然松开。
但那丝轻松眨眼即逝,快得仿佛烛影的晃动。
她面上配合地浮起一层浓重的“遗憾”,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惶恐”。
她腰弯得更低了些,拱手时袖口的金线刺绣划过一道流光,声音依旧压低,却流利顺畅:
“殿下思虑周全至极!臣……”她抬起头,脸上谄笑依旧,“自当遵命。能得暖阁安枕,已是殿下莫大恩典,臣感激不尽。”
红烛燃烧得更旺了,烛芯爆开一声轻响,噼啪一声,在死寂的房中格外清晰。
摇曳的烛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绣满吉祥纹样的帐幔上。
分明是一双璧人的轮廓,光影边缘却清晰地分割开,如同两道各自延伸、永不相交的影子。
一场耗尽举国之力铺陈的盛大婚礼,最终在这无声的、冰冷的契约中,尘埃落定。
洞房花烛夜,隔着一道厚重的帘幔,唯有满室灼眼的红光与无孔不入的、令人心头发凉的寂静,相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