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月宗深处，接近榕树树顶的位置，有一座四四方方的小院。
院外栽着几杆翠竹，仿佛囚笼上扣紧的铜锁，在微风吹拂里发出沙沙轻响。
院子很空，地板和石阶上长满青苔，如盛夏墨绿色的雨水，一路洇染到房门前，敲开一条缝隙。
日光钻进厢房，里面同样空荡，床榻前就是一架梳妆台，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一道身影正对梳妆台而坐，银白的镜面清晰映出他的面容。
这是个眉宇间犹带着几分稚气的年轻公子，长眉凤目，轮廓瘦削，英俊却不硬朗，隐隐有些异域气质，漂亮，但不是雌雄莫辨的美。
他端详了一会儿镜中的人，然后看向台子上一字排开的梳妆物什，沉默许久，才拿起眉笔，点上眉头。
随着眉笔过处，英气的眉染上远山黛，曲线柔和。过分冷冽的双眼添了淡淡的晚霞色，清冷眸光变为秋水剪瞳。
随后是从挺拔到圆润的鼻梁、温软玲珑的菱唇、精致圆俏的下巴……
这支眉笔如有神助，在极短时间内便把一张俊美少年的脸变成美丽女子的面孔，虽然依稀可以看出原本模样，却毫不突兀，即使有人将这两副容貌放到一处对比，也不会得出这是同一个人的结论，顶多问一句，他们是不是失散多年的兄妹或者姐弟。
他……不，她放下眉笔，左右转动着脸颊，确认没有破绽之后，便把披散的长发挽成发髻，将桌上名贵精巧的饰物一样一样别入发丝，施法固定。
又过片刻，镜子里的人已是一名清冷出尘的仙子。
百月宗现任宗主之女，今日定亲宴的主角之一，庄蘅。
几乎在她梳妆完毕的同一时间，外面有人敲响了房门，像掐准时间一样。
“庄蘅师姐，时辰快到了，宗主请您移步天星台，宴会将要开始了。”
听着陌生师弟毕恭毕敬的话语，庄蘅答应一声，起身走了出去。
她仰头深吸一口气，日光与风正流向榕树顶端的厅堂，那里坐满了前来观礼的、各怀心思的宾客，以及她未来的……
“夫君吗？”庄蘅冷冷勾起嘴角，“未必啊。”
“师姐？”年轻师弟在她身后探头，“怎么了？”
庄蘅踏风而往，淡淡地问：“那位九皇子可到了？”
师弟赶紧跟上：“两个时辰前便到了，一直在与宗门招待重要客人，这会儿……可能在和天玑门的越师兄说话。”
听到这话，庄蘅第一反应是此人善于钻营，可她见过那位，也有短暂的交谈，虽然修行天赋平平，却实在文采斐然，聪敏过人。
庄蘅想象不出他汲汲营营的样子，只能当他是礼节周全。
从自己的住处到天星台不远，须臾间已至，庄蘅莲步轻移，裙裾飘扬，一瞬间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彼时，秦福坐在越雪生身旁，端着一盘皓月果冰沙吃得高兴，腮帮子微微鼓起，像秋天藏匿坚果的松鼠。
他一面吃，一面认真听越雪生与往来宾客的交谈，并不着痕迹地打量他们——尤其是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两位，格外值得关注。
百月宗宗主庄晴是个女子，一身红色长裙利落修身，性格豪迈爽朗，刚见面就拍着越雪生的肩膀大笑，说他又长高了。
越雪生忍着肩膀上的疼痛，绷着微笑脸和她寒暄：“宗主还是这么会聊天……”
庄晴特别骄傲地一扬头：“那可不吗？百月宗一堆闷葫芦，都是被我那蠢儿……蠢女儿带起来的风气，就我最懂言谈之道，谁跟我聊完都说好！”
说着，她挑起大拇指，笑出一口晶晶亮的白牙。
越雪生眼角一抽，秦福在旁边忍笑忍到内伤。
嗯，沈酒跟她肯定非常合得来。
陪在庄晴身侧的是个相貌俊秀的男子，眉目如泼墨山水，浓烈冷俊，又淡雅出尘。
他着一身儒衫纶巾，文质彬彬，很有儒门弟子不开口时的感觉，未语先笑，令人如沐春风。
此人便是庄晴之女联姻的对象，乾朝九皇子云丹青。
越雪生和云丹青见过礼，看庄晴还想再叙闲话，连忙转移话题：“宗主，您把婚期定在明年的正月十六，距离现在只差二十天，为何还要再办个定亲宴？”
他是随口找了个问题，却勾起了秦福的兴趣，顿时将目光从云丹青转向庄晴。
庄晴挠挠脸，好像不知道如何回答，还是云丹青微笑着道出缘由：“这是我的提议，至于原因，越道友只需想想自己今日来此的另一个目的，便明白了。”
越雪生神色一凝，秦福恍然大悟。
是了，百月宗自三年前那场变故后，与修行界一直保持着游离状态。最近忽然毫无征兆地宣布和乾朝联姻的消息，其他宗门又惊又疑，自然要派人查探。
于是为了配合他们，云丹青建议在婚前办一场定亲宴，把百月宗内能展示的东西展示出去，打消他们的疑虑。
“三年前，百月宗元气大伤，不得不封闭宗门修养，也是为彻底解决白野荒原妖域积蓄力量。”庄晴收起笑容，说到宗门现状，她的表情略显凝重，“其实你们不用紧张，百月宗一向行事正派，不会暗中筹措什么阴谋。”
越雪生虽然从没这样想过，但还是有种被内涵到的感觉：“其实我今日过来，是另有一事想跟您说，不过……”
庄晴看了看他，笑了一笑：“在这儿不方便说是吧？我明白。一会儿宴会结束，我带你去个方便说话的地儿。”
云丹青保持微笑，也不询问，只当没听到。
这时，不远处飘来一阵冷香，沁人肺腑。
秦福忍不住循香望去，就见一位身姿娉婷的仙子正步履轻巧地朝这边走来，云鬓花颜，气质清冷，臂间挽着轻纱漫卷飘然，犹如皓月拥云临尘。
秦福心里忽然没来由地冒出一个想法：这里有她，才配得上天星之名。
“母亲。”
仙子行至庄晴身旁，双手交错行了礼，又与云丹青互相颔首以示招呼，然后才对上秦福和越雪生的视线。
她拱手行礼，言简意赅：“二位道友好，我是庄蘅，有礼了。”
两人回礼，秦福顺势收回目光。
庄蘅到场，并没有与越雪生多做交谈，只是请他们入座，又让庄晴坐到主位上去。
宾客已经到齐，弟子们簇拥至天星台四周，榕树枝头的皓月果闪烁亮起，仿佛万星垂帘，接着天穹之上坠下的云霞，升起一幕绝美光帘。
云丹青望着庄蘅的身影，看她从容调度四方，不紧不慢，面上礼节性的微笑隐隐多出了些东西。
天星台外的变化让客人们知晓宴会即将开始，纷纷坐好。而在同一时间，庄蘅踏着地毯一般的虹光接引，走向庄晴……
身前的云丹青。
两人今日都穿了紫色衣衫，都是常服，并不华丽。
庄蘅走向云丹青，云丹青也向她行去，两人在中途相遇，牵起对方的手，身上简素的紫衣便在流光清辉中交叠缠绕，浑然一体。
“往后要劳烦你了。”庄蘅静静注视着未来的道侣，眼神淡淡。
“不劳烦。”云丹青勾唇浅笑，微眯的桃花眼蕴藉风流，似乎是深藏的真性情剥开儒雅的假面，探出一角，“我的荣幸。”
两人相对而立，凝视对方的眼睛。
无数道霞色洪流在周围盘绕升腾，冲开头顶的浓云，露出清澈天穹，而后在一片蔚蓝间炸开，化作璀璨的烟火流光，点点坠落。
宾客们的祝福声接踵而至，一切都是热闹且友好的样子。
良久，在满天辉光下，云丹青牵着庄蘅的手，回到了庄晴身旁。
秦福观礼观得津津有味，不过并没有全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盛大场景上，更多的是在观察附近的人，以及坐在一起的那准一家三口。
庄蘅表情淡然，云丹青温柔却疏离，两人并肩确实是美好的画面，但笔触间的克制冷淡依然鲜明。
庄晴大概是能感受到这一点的，所以她的目光每每落在两个孩子身上，都会变得复杂莫名——秦福觉得她是在场最不喜欢这场联姻的人，可她无论如何也不曾开口阻止。
很古怪的状况，就算明明白白地展露出来，只怕也没办法打消其他宗门的疑虑，云丹青的想法要落空了。
秦福如是想。
……
宴会上珍馐美馔无数，秦福自个儿便吃了大半桌，把越雪生那份都占去了一点。
但越雪生全不介意，反倒还怕他吃不饱，想唤来负责上菜的弟子为他加个餐。
秦福拦住了他，凤眸微瞪，嘴角沾了点糕点碎屑：“师哥，我也是要面子的。”
越雪生看了看他那边的空盘子，又看了看自己这边的美酒佳肴，默默把他喜欢的那几盘换了过去。
“你还小，在长身体。”越师哥头铁，但是话说得很软，“多吃点无妨。”
“你说得对。”秦福欣然赞同，举起筷子继续奋战。
不远处站着一名弟子，是庄晴派来请越雪生和秦福过去说话的。
但他颇有眼力见，看秦福吃得正香，而越雪生忙着为自家师弟布菜，便选择在旁边暂待。
左右一顿饭功夫，宗主还是等得起的。
然后他就等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酒足饭饱的秦福一脸无辜地与传话的弟子对视，后者笑容僵硬，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明了来意。
“走吧。”越雪生牵着秦福站起，把装在葫芦里的皓月果汁递给他，“喝一点，对身体好。”
秦福乖乖接过：“好。”
一边的百月宗弟子眨眨眼，只感觉越雪生冷淡的神情里充满了慈爱，不由得叹为观止。
他这到底是带师弟还是养儿子？
庄蘅x云丹青，副CP。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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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三十二、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