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墟的前线战场是一片广袤无垠的空旷地带，常年大风笼罩，黄沙飞扬，到处是术法交锋留下的痕迹，犹如一头伤痕累累的巨兽，拖着一身深可见骨的伤口匍匐于此。
漫卷的风沙如黄龙虚影盘踞，每时每刻都在暴躁咆哮，试图毁灭一切活物，将这里变成真正意义上的不毛之地。
忽有两道身影掠空而来，仿佛两束曲折向前的光线，在半空交汇一刹，分开后稳稳落于云上，而黄龙从他们交汇的那一点断裂开来，消散之前，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不甘的悲鸣。
妖魔大军的旗帜高有百丈，招展起来如垂天的血云，遮天蔽日。
一道红发赤鳞的高大身影站在旗头，看模样好似十五六岁的少年，面颊圆润，眉眼稚气未脱而明亮灿烂，咧嘴一笑时，两颗尖尖的虎牙显得张扬狂傲，却让人生不出半分厌恨反感。
他一手叉腰，另一手指向对面之人，长眉高高挑起，不屑地嗤笑：“出山前我当是什么绝世大敌，原来人族当世第一高手也不过如此！”
说完，他瞥见自己伸出去的指尖上沾着一粒血珠，于是舔舐干净，咂咂嘴说：“味道不错，甜的。”
沙尘消散，在妖魔大军眼里，对面那人的身形容貌终于难得地清晰可见了一次。
他的体型修长匀称，与红发的大妖相比薄得像纸，是文弱君子之相。
灰白色的发挽成松散的发髻，只以一把木簪固定，短而碎的鬓发垂在脸侧，拂过眉宇，如工笔画里散漫又严谨的线条，借势勾勒他淡淡的长眉，以此衬托出那双深深的、如死渊般望不见底的黑眸。
秦羽歌，当代人族第一。他有一副好相貌，但在实力面前，这张英俊的脸微不足道。
秦羽歌并没有因为赤发大妖的话有任何反应，侧脸上一线浅淡的伤正在弥合，很快恢复原状，只有被大妖舔掉的那滴血证明它曾经存在。
“绝珑，你能代表妖魔两军向我人族彻底开战吗？”
黄昏的风与霞光没入秦羽歌足下，风止波平。他平静地发出询问，甚至没有半点可以称得上激烈的情绪波动，就让战场的气氛一变。
狼烟未燃，杀伐之气四起。
被称作绝珑的大妖不以为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笑：“你就这点儿实力，也敢与我叫嚣？看来当今的妖族确实无可用之才！”
话音未落，绝珑的身影毫无征兆地消失在原地。
下一刻，秦羽歌眼皮微抬，随意转身一甩袖，大片云霞之光汹涌而出，化为蓝色巨剑斩落。
只闻得兵戈相撞之声震响，撼天动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接踵而至，随之而来的是大蓬大蓬火光，从云霞巨剑和一条凭空出现的赤色长尾碰撞处迸开。
原来是绝珑变回妖身原型，以极快的速度跨越漫长距离逼近秦羽歌身后，甩尾抽向他的后心。
如果他的反应稍慢一瞬，那条万里长的尾巴就会将他抽得粉碎。
一击不中，绝珑翻身而退，盘踞在云层之上舒展身躯，竟是一条五爪红龙。它浑身鳞片如沐血火，龙角峥嵘，风云自然汇聚身侧呈现拱卫状。
绝珑没有轻举妄动，而是用一双巨大的赤色龙目盯住秦羽歌，寻找着能够把他一击毙命的时机。
一头在妖族诞生的红龙，尚未成年，便已有了如此惊天动地的实力。
“世上无真龙，五爪红龙，的确有狂妄的本钱。”
在体型庞大的龙族跟前，秦羽歌渺小如尘埃，可无论是谁也难以忽略他的存在。
他静静望着绝珑，周身蓦地燃起幽蓝色的火焰。火舌卷上他的衣摆与发尾，让他化为一朵妖魅诡谲的千瓣莲花，每一片花瓣都是一簇火光，更是一束凝练到极致的剑气。
绝珑瞳孔一缩，条件反射地嗅了嗅，居然在秦羽歌的剑气中闻到浓烈的邪气，非妖非魔，却比妖魔邪异千万倍，丢进九天死渊里，那里的大天魔和大天妖都敢当着他的面自称正派。
这一代的人族在发什么疯？一个秦玥修魔族秘法修到身神分离，血肉尽化还不够，就连这位明面上的当世第一也要跟它们妖魔争夺邪诡地位？
绝珑脑海中杂念丛生，丝毫没料到自己已经受秦羽歌影响太深，心神失守。
而秦羽歌立刻抓住了这一线空隙，莲花绽放，在快到极致的旋转中喷吐出无数剑气，仿佛下了一场磅礴暴雨。
剑意冲霄，绝珑一个激灵，总算清醒过来，可却迟了半步。
面对这漫天的精纯剑气，他只能仓皇施展防御术法，然后凭借着微弱的防御和坚韧的身躯硬扛，不过片刻功夫，他自以为坚不可摧的龙鳞就裂开了一道道血痕，钻心刺骨地疼。
绝珑闷哼，声如滚雷。他愤怒地扬起头，怒吼着冲向在剑雨中展露真身的秦羽歌，想从他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来。
就在这时，剑意造成的雨势倏然一止，正是这瞬息间的停顿，让他清清楚楚听到那一声仿佛在神魂灵海中炸响的惊天雷鸣——
“轰！”
秦羽歌许久未曾出鞘的佩剑从远处飞驰而过，一刹裁开云霞、裁开狂风，裁开那轮即将坠入远处山脉的落日，在空中斩出一线黑色，露出闪烁的星辰。
犹如开天辟地最初的雷霆，它从绝珑头顶悍然劈下。
那一刻，即使剑锋对准的不是逆鳞位置，绝珑也感受到了死亡逼近的气息。它浑身鳞片炸开，片片竖立，争雄之心全数化为逃离的念头，身体一拧，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冲回妖族大军的军旗之后。
长剑穷追不舍，携着万千剑气逼去，意图斩杀这条红龙，为即将开启的三族大战拉开一个足够完美的序幕。
绝珑瞪大眼睛看着那铺天盖地的剑气，尤其是奔在最前方的尖锋——那柄并不怎么亮眼的佩剑，脖颈周围的鳞片炸得更厉害了。
千钧一发的惊险时刻，妖魔军旗忽的猛然一震，旗帜展开十万里，化作拔地而起的坚韧壁垒，血色城墙一层叠过一层，叠了足足三千层，才将所有剑气消磨干净。
纵然如此，秦羽歌的佩剑仍旧突破了所有壁垒，就停在军旗之前，呈对峙之势。
妖魔军旗汇聚着两军所有将士之力，更承载着两族气运，全力施展才能挡下秦羽歌这一招，可见他的实力有多恐怖。
“回来吧。”
秦羽歌摊开手，佩剑立时倒回他掌心，如流星掠空。
收剑之后，他第一时间掐起指诀，往剑柄的蓝色系带上扔了五六百个防护术法，防御能力不比刚才妖魔军旗制造的壁垒差多少。
绝珑才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就因他这一举动感受到强烈的羞辱意味。
这个人族……竟这样看不起他吗？
绝珑双目冰冷，却也深知自己在秦羽歌面前没有发作的本钱，随即将怒气压下，把目光投向那条系带。
系带本身材质平凡，没什么特别的，唯一古怪之处就是上面沾染的一块血渍——味道与秦羽歌的血很像，但略有差别，而且更加……香甜？
除此之外，系带上残留的气息，与那血液内蕴藏的气息也是一样的。
绝珑一眯眼，随后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啊。
他微微一笑，轻易落败于人族之手的怒火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得意和自以为的胜券在握。
那条系带及上方血渍的主人，应该是秦羽歌非常在意的存在吧？既然如此，何不把那家伙抓来，当着秦羽歌的面好生炮制？
秦羽歌这么在意那人，连一条沾了他血的系带都不舍得损伤，自然也不会让他到这么危险的战场上来。
他只是打不过秦羽歌，收拾普通的修行者还不绰绰有余？
啊，他真是太聪明了！
绝珑得意洋洋地一笑，循着血的气息溜出前线，甚至没想过回营帐问一问那群跟秦羽歌交锋多时的前辈的意见——他但凡问一句就会知道血迹的主人是谁，也会知道敢拿那人给秦羽歌做文章的家伙，别说坟头草几丈高，坟头都没了。
等秦羽歌给系带叠完术法，再抬头，才发现那条小菜龙早已不见踪影。
他并不在意，习惯性地掐指算了算，模糊地算出绝珑的出现不会让战局恶化，反而会带来好事，便完全放下心来，转身回到人族领袖的营帐。
……
“我是个好人。”
密林边沿，暮色里，初陵盘腿坐在满地枯枝败叶之上，仰头看着秦福说道，表情乖乖巧巧，仿佛一只没有反骨的猫，或者长毛大体型的白色大狗狗。
秦福自幼在灵族长大，见多了乖萌可爱的生灵，不为所动：“且不说你是好人坏人——你是人吗？”
“唔？”初陵歪头，眼睛睁得圆圆的，一派天真单纯无辜地模样，“我不是吗？可我和你长得很像，味道很像，气质也很像。你是人族，为什么我不是？”
“……”
秦福双手抱肩，一垂长睫毛，眼神淡淡地扫过他周身——不过一时半刻的功夫，他身旁已经凝聚起近十里地的薄云水汽，每一缕都纯净透彻，不染红尘烟火，连带着方圆十里的植被也被滋养得拔高疯长，更孕育出些许仙灵韵味。
你他爹的管自己叫人族？
秦福觉得这谎言编得不行。
他后退一步，托着下巴思忖一会儿，方迎上初陵充满求知欲的眼睛：“先天自然骨，神魂无缺，与天地浑融一体。你是灵族，血脉等阶非常高的灵族，可能比巫还高。”
灵族天生地养，一族的传承都存在于血脉之中，完整无漏。
秦福跟在巫身边，自然也知道灵族内部的等阶划分。
从实力方面，灵族的修行境界与人族相同，各境界叫法也一样。但从血脉强度方面，灵族还另有元灵、天灵和地灵之分。
元灵血脉独属于巫，其特征为先天自然骨，神魂圆满，天生能够沟通天地，与自然生灵交流，并可以轻易让它们为自己所用，是几乎可称得上自然神祇般的存在。
天灵比元灵次一级，指的是寻常的有血脉传承的灵族。地灵则是自然生灵拥有灵智后修成的精怪，以及部分不染血气的草木类妖族。
灵族当代的元灵是巫，她所在的地方自然而然就会风调雨顺，山水秀美，万事顺遂，灾劫不侵，灵气也比旁的地方浓郁。
而秦福面前的这位，看上去比巫还猛，巫为一个地方增长灵气都要靠水磨功夫，日久天长的积累沉淀。这位倒好，才坐下不到一刻钟，身边的环境都快赶上天然的洞天福地了。
灵族历代元灵加在一起，估计也合并不出这样的效果。
“灵族……”
初陵学着秦福的样子托住下巴，睁着眼睛看他：“之前困住我的地方也说我是灵族，说我是什么……初代灵族巫。”
“初代灵族巫？”秦福愕然，实在没想到自己从外人口中听到这个称呼时，竟是他的自称，“你是初代巫？”
初陵好像对他的反应很有兴趣，起身绕着他转了一圈，笑吟吟地问：“这个名头很厉害吗？”
“它不是厉不厉害的问题……”
秦福看着面前这纯良无害的美少年，再一回想巫对初巫的介绍，嘴角便忍不住一抽。
——我灵族初巫乃是身高八百丈，体宽数千里，形似高山撑天不倒，魂如日月耀目不破的绝代强者！是天道之宠儿，在上古时代无人能出其右！
——可惜，即使强大如他，依旧抵挡不了光阴岁月生死轮转的大道。若我们这些后人有初巫万分之一的风采，灵族也不至落魄至此！
以上是巫介绍初巫的原话。
秦福比了比初陵的身高，再对了对他的体型——这只纸片人也敢说自己是灵族初代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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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二十、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