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站在原地片刻,澄澈无波的心境不知为何逐渐开裂,裂出的缝隙里隐隐透着三两分令人烦躁的情绪,让他微微蹙眉。
他往前迈步,仅仅一步,就像触动什么禁制似的,脚下的土地倏然亮起一圈又一圈的蓝色圆环。
它们交错纵横,自地底一路往空中铺展延伸,最终织成一座巨大的囚笼,以头顶的巨树垂下的枝条为骨架,将整个湖泊,包括男人自身都笼罩其中。
男人抬起头,眼底的金色月纹一闪,面前的圆环便裂开一点。
呼啦啦的风声倏然惊响,如千万只天鹅在湖中展翅高飞,他条件反射地眯眼,随即便看到身前脚下浮出一行月光勾勒的文字。
——囚初陵于此。
“初陵是……”男人的眸光闪了闪,抬脚走近文字,轻易穿过那些试图束缚自己的圆环,“我的名字?”
他话音未落,地上的文字往后挪开,内容也变了——囚初代灵族巫于此。
“我是初代灵族巫?”
男人似乎被引起了兴致,眉眼微弯,露出一抹懵懂而稚气的笑意,而后继续向前走。
那些文字随着他的步伐接着退,也接着变——囚灵族众生于此。
“灵族……众生?”
看到这四个字,男人……不,现在该称他为初陵了。初陵的笑容顿时被困惑取代。
第三次出现的这行字如同钥匙,严丝合缝地契合了困住他记忆的枷锁,并悄然拧开一点,令其间泄出些许破碎的片段,在他脑海中流光溢彩。
初陵皱着眉,急切地想知道更多有关自己的信息,于是再度往前,然而这一次,他的脚步未能成功落下。
天之尽头流光一闪,掠来一把长剑,钉入他伸出的脚步即将落下的位置,剑锋不住地摆动着,溅起一片铁锈般的火星。
长剑周身流火萦绕,吞吐锋芒,仿佛是提醒,又像无声的警告。
剑柄上系着一根蓝色布条,尾端沾染了洗不净的血迹,正迎风飘扬。
初陵盯着这柄剑,脑中的锁似乎又被拧动一点,溢出个陌生的人名——秦羽歌。
这是秦羽歌的剑。
初陵眨眨眼,却不在意这个名字背后代表着什么,反而调转目光,看着那条迎风舒卷,且被无形剑气牢牢护着的布条。
“血的味道……”初陵鼻尖微耸,看着布条末端干涸的暗红色,“和刚才闻到的很像。”
是来自一个人吗?
初陵一歪头,朝那把剑缓缓伸手。
“轰——”
一把巨锤那么大的唢呐从天而降,狠狠砸进地里,在地上印出喇叭花一样的印子,印子中间是几滩洇开的血和紫黑色的心脏。
丹桂从御云术上跳下来,一甩长发,纤纤素手拾起嵌入地底的唢呐,随意掸掉上方的灰尘与血渍,再凑到嘴边。
她深吸一口气,鼓着腮帮子吹奏送行的乐曲,本该哀婉凄凉的曲调在她过分中气十足的演绎下逐渐走偏风格,越来越慷慨激昂,奋发向上。
月色如海,照入群山,为此处连绵的黛色镌上银边。
然而月亮似乎也听不下去这段乐章,在丹桂吹奏到中段时毅然躲进云里,任由夜色纵横。
丹桂对此一无所觉,且毫不在意。
半晌过去,丹桂总算把送行的哀乐吹奏完毕:“呼……舒服了。”
她擦擦额前的汗,把散落在地的几颗妖族心脏捡起。
妖族的心与人心不同,非血肉生成,而像是钢铁造物,不但十分坚韧,还具有天生的法器性质,一向是炼器师们最爱的铸造材料之一。
丹桂收起妖心,掐着手指头咕哝:“我现在一共有十六颗妖心,二十颗魔心,分别差九颗和五颗。还有两日时间,希望这里的妖魔不要太懂得躲避之术,我捉迷藏玩儿得可差了,万一找不齐,岂不是要被大师兄和小师弟取笑……嗯?”
自言自语的话突然中止,丹桂秀眉一扬,明媚的圆眼忽然凌厉冰冷地压了下来,扫向东南方。
“是小师弟的血的气息……”
丹桂眯了眯眼,旋即冷笑着把唢呐往肩上一扛,撩裙子高抬腿踩上御云术,全速冲刺,一路火花带闪电地飞往那处。
与此同时,发生在林子里的突然袭击正起了个头。
秦福闪身避出十多米,右手按着左肩的伤口,鲜血不住地涌出,从他指尖滴落。
他轻轻喘着气,痛的,一双冷眼死死盯住侧前方的黑暗——那片夜色黑得均匀而刻意,如同有人往那里铺了张幕布,光线经过也会被吞没。
那枚洞穿他肩膀的乌金色骨器就是从这里吐出,如果不是他反应够快,在千钧一发之际强行控制身体朝旁边腾挪,此刻他已经被绞碎心脏,凄惨死去。
“出来吧。”秦福手上用力,嗤地一声将嵌进伤口的骨器拔出,与喷溅的鲜血形成对比的,是他不起波澜的淡漠表情,“已经暴露的刺客,再隐忍蛰伏也是枉然——我的灵识在你出手的那一瞬间就已将你锁定。”
话音刚落,秦福便听到“嘶啦”一声,被他注视着的那处黑暗破碎开来,碎片快速拼接聚合,形成一道纯黑色人影。
它的身形在两米左右,纤细修长,这种体型放在人族身上可称得上骨瘦如柴,然而对于一抹影子,却正正好。
“影魔。”秦福的眼神闪了闪,缓缓道出它的名字。
影魔,外形如人的影子,有极强的潜伏暗杀能力,是天生的刺客,一般不会出现在与人族的正面战场上,多见于后方博弈。
影魔的速度很快,攻击力强且擅长隐蔽身形,本体却很脆弱。只要能够锁定它们的位置,跟上它们的速度或比它们更快,对付起来并不困难。
毕竟,这是一种优缺点都十分极端的种族。
成年影魔没有面孔,它们如同披着黑袍的无形生物,只在眼睛的部位亮着两簇青黑色的火团,火焰燃烧得越剧烈越明亮,就说明它们的情绪起伏越激烈。
秦福看到面前这头影魔的“眼睛”已经快烧成了纯黑色,翻飞的躯壳内传出一声女妖嚎叫般的尖啸。
下一刻,大风骤起!
影魔乘风而来。
秦福反手抽出背上的长古剑,剑刃只来得及出鞘一寸,刚好挡住袭向后脑的漆黑利爪。
清脆的锋刃敲击声响起,影魔爪尖与长古剑刃面碰撞的位置溅起了火花,而在火花消散之前,新的攻击已如狂风暴雨般降落。
秦福左臂受伤,体内有反噬之伤,全身灵力被掏空大半,本身又只是索道境的修为。
面对一头全盛状态影魔的全力攻击,如果他是普通修行者,现在已经身首分离。
但他不是。
像是在影魔出手之前便已洞悉它的想法,秦福脚步后撤,顺势旋身闪躲,便避过它的第一波攻势。
锋锐的利爪几乎是擦着他的衣领挠过,在他脖颈间带起一阵刺痛。
趁着影魔攻击失败这短暂的空隙,秦福顺势抽出长古剑,没有试图刺出或格挡,反而倒转剑柄,让长剑绕着自身转了一圈,刃锋朝外,挥舞出圆形的屏障,在飞溅的火光与叮叮当当的声音里挡开影魔全部的进攻,无论是角度还是高度,长古剑旋转的程度都与影魔的攻击角度完全一致。
就好像他能未卜先知一样。
两次主动进攻不成,影魔正想继续,秦福的反应却比他更快,长古剑以一个极其刁钻的方向斜刺向它,直指它的要害,逼迫它不得不暂时后撤。
长剑斜劈出弯月状剑气,秦福顺势抽手一甩剑锋,抬头望向影魔。
影魔双眼的火焰跳动得更加激烈,它看到秦福眼中有银色的环形纹路在浮现和汇聚,隐隐有交汇成满月的趋势,不知为何,一股没来由的恐惧扑上心头。
可它来不及权衡利弊,判断出是否应该离开,秦福的反攻之势就到了。
五行剑谱第一第二式连用,以剑为弓弩,万刃如雨。
秦福猛然迫近,高高跃起的身躯将加诸在剑上的力道无限放大,劈砍落下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连影魔都不及闪躲,只能并起一双利爪硬接。
剑锋结结实实砍在它的爪子上,滑动切割时迸发出灿烂的火光和令人牙酸的声响,影魔几乎是瞬间被压制得单膝跪倒在地,半个膝盖都嵌进土里。
这还不够。
秦福并没有继续以力压制,而是在影魔让这势大力沉的一击暂时打懵时,身体借力一旋,从它头顶翻过,落到它身后。
长古剑则并未跟随他的动作撤开,反倒牢牢粘在影魔的爪子上,强行弯曲成半圆,如同一把拉满的弓。
剑气如流火星辰,在无形的弦上凝聚,箭尖指向的不是影魔,而是无数个不同的方向。
影魔本来还有机会挣脱,但秦福不走寻常路的攻击令它不由得又愣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功夫,弓弩发射,剑气朝既定的轨道奔流而出,然后在千万分之一的瞬间里回转至同一个目标身上,毫不留情地贯穿它周身多处要害。
仙人掌的那种贯穿。
影魔被剑气扎成刺猬,死于自己尚未回过神来的那一瞬。
而秦福,虽然与他背贴背站着,剑气却完美避开了他,究其原因不是剑气护主,而是他在射出剑气时便算好了轨迹,只杀敌人,不伤自身。
这便是五行剑谱第一套连招,也是其中最容易学习和应用的一招。
不需要多少灵力,只有纯粹的技巧。
收起长古剑,秦福捂着左肩的伤口疼得直喘粗气,良久才稍微缓过一点劲,俯身将那颗青色的魔心捡起。
魔心旁还有一份卷轴,他顺便翻开来看了一眼,发现这竟是一封求助信。
树林西面的魔族聚落遭遇人族修行者偷袭清洗,这头影魔是过来求救的。
怪不得它会攻击自己,原来是看到族人得救的唯一希望被他掐灭了。
秦福冷冷一笑,掌心燃起灵火,将卷轴烧毁。
但这一举动也耗去了他最后一丝灵力,他身不由己地向前踉跄半步,倒向大地。
“呼——”
微冷的风拂过,秦福没有摔进坚硬的地里,而是落入了一个怀抱。
“师弟。”
耳畔传来的声线如钟磬交响,悦耳清冷。
秦福勉强撑起眼皮,果然看见了越雪生那张如冰似雪的英俊面庞。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好像在越雪生的眼中看到了一抹心痛。
不是心疼,而是心痛。一字之差,表露的情感便存在着天壤之别。
“越师哥……咳咳!”
秦福张口想说什么,却发出了一声咳嗽,有温热的血液顺着嘴角滑落,在越雪生托住他面颊的手上洇开。
他歪头晕倒在越雪生臂弯间,晕得很彻底,不单灵力,就连灵识,都处于近乎完全枯竭的状态。
“唉……”
越雪生揽着秦福,神色几度变化,终于定格在“越雪生”绝不可能露出的表情上——那是一个僵硬的愧疚的表情,带着重蹈覆辙的懊恼与悲伤。
他慢慢地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沉默地捧起秦福的脸。
他低下头去,前额抵上秦福的额头,交叠的那一小片肌肤缓缓泛起光芒,金色的,掺杂了一丝不祥的、隐隐泛着魔气的暗红。
“师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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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十七、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