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玑门的风格素来与修行界其他宗门格格不入,旁人选址建宗挑的都是洞天福地,唯独天玑门反其道而行之,选了最穷山恶水的一块区域——荒墟天葬地。
妖族死后魂归荒墟,魔族埋骨处名为天葬地,荒墟天葬地,指的就是上古时代的三族战场核心,此处埋葬了无数妖魂魔骨,方得其名。
这里的环境之恶劣,不言而喻。
“所以,天玑门既然敢在荒墟天葬地上建宗立派,这世间又有什么地方是我们不敢去的?”沈酒搭着秦福肩膀,摇头晃脑地盘着只有天玑门人能够理解的逻辑。
“禁地并非世俗意义上的禁忌之地,而是那个地方的名字叫做禁地。这名儿还是上代宗主起的,抖个机灵而已。”
秦福:“……”
你们天玑门究竟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惊喜?
抹了把脸,秦福放弃与天玑门画风作斗争的想法,打不过就加入。
他无奈地问:“话是这么说,可上一任天下行走的疯癫躯壳,不是被锁在那里吗?”
“是啊,但他白天不会发疯。”提及故人,沈酒的语气瞬间沉郁了几分,“秦玥师侄元神已失,躯体内只存了些本能。他晚上疯癫,白天却安静得很,只要不故意招惹,他不会搭理任何人。”
秦玥与越雪生同辈,他们那一辈有九人,今除了他,其余人皆在,倒是与他们的师辈情况相反。
说起来,天玑门的辈分细想很是吊诡。
辈分最长的那一代是门主与沈酒,但只有他二人是上代宗主亲传,六阁阁主虽然与他们同辈,很多时候却要矮他们一头,有时会让人感觉那一辈只剩他们两个。
次一辈是秦玥、越雪生等九人,六阁弟子再次之。理论上,秦福与六阁弟子同辈,可越雪生却让秦福唤他师哥,平白让秦福多长一辈。
得亏秦福现在还不是门内正式弟子,不然就这个称呼,还不知要为他拉多少仇恨。
秦福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着,片刻后,思绪终于回归正位。
他想着禁地里那位只有一面之缘,与自己更有杀身之仇的“师兄”,竟有一种不知该如何面对的局促。
记忆中的面孔冰冷无情,让人心寒,即使那只是一副躯壳,秦福也还没有做好应付的准备。
“酒师姐,我……”
思来想去,秦福决定婉拒沈酒的提议,可话未说完,沈酒便一把将他拖上了御云术制造的云朵。
秦福吓了一跳,顶着迎面而来的狂风试图拒绝:“不是,酒师姐您听我说,我……”
“天玑门内,再没有比禁地更适合练剑的所在!你放心在那儿修炼,我一定做好防护,绝不让秦玥师侄的身体惊扰到你!”
“不,我的意思是……”
“纠结什么,我的实力你还不放心?”
“……”
抗争无果,秦福沉默了半日,将拒绝的话语酝酿成了反击:“是啊,我不放心,上回您可是被他按在水里打的。”
沈酒急了,云朵在半空飙出一个夸张的弧形:“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胜败乃兵家常事,按在水里……醒酒的事能叫按在水里打吗?!”
“您被按在水里打。”
“我那是让着他!我什么身份?我酒师姐耶,对付一个小辈,怎么能全力以赴?”
“您被按在水里打。”
“那是他偷袭!是他无耻地偷袭我这个两百九十岁的老前辈!”
“您被按在水里打。”
“嘿我这暴脾气!……”
秦福被沈酒按着掐脸,脸都掐红了嘴里还是那同一句话,表情都不带变的。
都是一个水桶里的螃蟹,我不好过,你也甭想出去!
差了两个辈分的两人就这么吵吵闹闹到了禁地外面,直到落地的前一刻犹在斗嘴,谁也不服谁。
但下地之后,他们便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禁地位于首峰下方,外面芳草遍地,即使在冬日也有蓊润的绿意,在阳光之下生机勃勃。
一块石碑立于草地间,上书“禁地”两个大字。右下角还有一列细如蚊蝇的正楷——聊作此名以解闷,外来者万勿受名称蒙骗。
天玑门白留月书。
秦福笑了一声,拍拍石碑道:“您老人家可真有闲情雅致。”
“其实主要是因为无聊……”沈酒在一旁咕哝。
秦福白她一眼,抬脚走入禁地。
来都来了,进去看看也好。
那些过往他终究是要面对的,早到晚到也没有什么区别。
禁地是一座山水园林,其中峰峦叠翠,溪河泛波。昨夜刚下过一场雪,园中开了一树一树的红梅,映衬着白雪蓝天,青山绿水,恍如遗世独立的绝景。
园林的中心是一片巨大的湖泊,湖面平静光滑,无风无浪,宛如一块镶嵌在地里的青蓝色宝石。湖上有三两残荷,白石铺成的长桥延伸向湖心,那里有座小小的八角亭。
这里确实地域开阔,比御药峰的田埂适合练剑。
秦福行至岸边,放眼眺望远处,很快看见湖心八角亭里坐着一个人影。
他凝眸细看,只见那人盘膝坐着,白衣青纱笼罩着清瘦的身形,面容年轻,头发却全都白了,露在外边的双手皮肉尽褪,只余下森森白骨。
秦福恍惚有些失神。
亭子里的那个人,那张面容,清艳到世无其二,分明从未见过,却又带给他刻骨铭心的熟悉,仿佛是哪一夜魂梦回还,隐约有此魂光相照的一眼。
下一刻,秦福心头忽有剧烈的疼痛被回忆唤醒。他深深呼吸,压下这份痛楚,冷冷地移开目光。
“那就是天玑门上一代天下行走,门主之下的当代第一人,秦玥。”
沈酒的声音适时响起,让秦福有了转移注意力的机会:“他的手怎么……”
话音未落,秦福骤然收声。他没想到自己一开口,问的居然还是那个人。
沈酒并未察觉他的异样,情绪低落,语气也随之低沉:“秦玥师侄疯癫的具体缘由我不知晓,只是偶然听我师兄提及,好像跟他修炼了什么魔族的邪异法术有关。那法术不仅令他心神崩溃,同时也伤及躯壳,你别看他那张脸好看得能祸乱众生,其实他衣服底下,大半的血肉都已化为森然白骨。”
“他疯了吗?”秦福脱口而出。
沈酒讶异地看向他,见他眉头紧锁,自顾自地道:“他为除妖魔不择手段,为何会去修炼出自魔族的邪异法术?”
“……我不知道,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沈酒叹了口气,扯下酒葫芦喝了口酒,葫芦内的兵戈杀伐之音愈发紧促激烈,“他曾是我天玑门的骄傲,如今也是。”
秦福反应过来,压下心中沸腾的恨意与怒火,似笑非笑地问:“即使他之前发疯,杀了那么多门内弟子?”
“这话,你是从别的种田人那儿听来的吧?”
沈酒咂咂嘴,摇头笑道:“哪怕在他疯得最厉害的时候,他也只是伤了一些人,没有杀死过任何人。你听到的版本,是我们特意润色过的,为的就是让你们在宵禁期间不要出门,以免与他遇上,因此受伤。”
“秦玥师侄的元神至今不知所踪,但一定还在门内。而他的身体,有时会游荡到禁地之外,日出方回。他之于普通弟子,实在是太危险了,施行宵禁也是没法子的事。”
“是吗。”
秦福没有再朝八角亭那边看去一眼,从背上取下木剑挽了个剑花,在呼啸的风声中问:“我在这里练剑,他真的不会找我麻烦?”
“不会,肯定不会!”沈酒拍着胸脯保证,“他白天一般不会醒来,若是醒了,这不还有我呢吗?我打不过他,带着你跑总是来得及的!”
经过秦福的反复打击,她现在对自己不是秦玥对手这事已经脱敏了,接受良好。
秦福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希望如此。”
……
五行剑谱十二招剑式,修炼起来不但消耗体力,也大耗心神。
剑式的组合固然可以随心而行,但出剑的角度与力度,衔接的时机等等,都是需要慢慢研究,仔细打磨的细节。
秦福花了大半天时间,也不过磨合完第一第二招剑式,灵力消耗殆尽不说,精神也疲倦到极点。
他收起木剑,擦擦汗,往八角亭那边看去一眼,莫名又燃起斗志,寻了处空地坐下便作势要开始修炼。
沈酒倚在湖边青石上喝酒,见状,摇晃着酒葫芦慢悠悠地说:“累了就睡会儿吧,你现在修为尚浅,还无法以修炼取代睡眠。睡醒了再修炼灵力,以免心神消耗过剧。”
“好。”
秦福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坚持,就地躺下,合眼睡觉。
修行之事,听老前辈的总不会错。就算心里急迫,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秦福如此说服自己。
许是真的累极了,他几乎一闭上眼就立刻沉沉睡去,没有做梦,睡得很实。
天色渐渐阴沉下来,乌云遮挡阳光,细碎的雪花飘满天地,空气中满是冰冷刺骨的铁锈味。
秦福在睡梦中打了个寒噤,翻过身,蜷起手脚,把脸埋在膝前,不知嘟囔了句什么。
沈酒搁下酒葫芦,侧耳听着,依稀听到了个“冷”字,正要拿出件衣服给他盖上,动作做到一半,却僵住了。
她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不知何时走进树后的阴影,森白细长的骨爪朝天一指,霎时雪霁云开,万籁无声。
一枝梅花被骨手捧着,小心翼翼放到秦福身旁的草地上,梅蕊里的雪尚未化尽,冷香幽幽。
秦福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阴影中的人影悄然退去。
不远处,青石旁。
沈酒维持着拿衣服拿到一半的僵硬姿势,神情从惊讶到迷茫,再到“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她觉得自己好像月光下的猹,吃到了一口巨大无比的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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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十一、练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