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眼泪不知何时流干了,只剩下干涩的刺痛和冰冷的疲惫。我依旧蜷缩在门后,手里紧紧攥着那管微凉的药膏和两颗皱巴巴的糖果,像是抓着狂风暴雨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身体的冰冷和心里的惊涛骇浪最终敌不过极度的精神疲惫,意识开始模糊,沉入不安的浅眠。
梦境支离破碎。
一会儿是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现代街道,温暖的公寓,桌上放着吃了一半的外卖,手机屏幕还亮着无聊的综艺节目。一会儿又是阴森恐怖的林间小道,扭曲的鬼影扑来,带着腥臭的涎水。画面切换,是不死川实弥那双暴怒的、染着疯狂的紫色瞳孔,他的手死死掐着我的脖子,窒息感真实得可怕。
“……不要……回家……”我在梦中无意识地呓语,声音含混不清,带着哭腔,“……妈……我想回家……”
冰冷的泪水再次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渗入衣领。
“……别丢下我……这里好黑……好可怕……”
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助和恐惧,是白天绝不敢流露分毫的脆弱。
“……放我回去……”
门板的另一侧。
不死川实弥背靠着门,同样一夜未眠。他曲起一条腿,手臂搭在膝盖上,指间无意识地捻着一片枯叶,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冰冷的月色。院子的狼藉,少女脖颈上可能留下的青紫指痕,灶门炭治郎那小子倒地时看他的眼神……一切都在他脑海里反复折磨着他。
(【……又失控了……】)
他烦躁地闭上眼,喉结滚动,咽下那口翻涌着血腥味的自我厌恶。
就在这时,极其细微的、梦呓般的哭泣声和含糊的字句,透过薄薄的门板,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耳中。
起初听不真切,只是那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让他眉心不自觉地拧紧。(【……又做噩梦?】)
他下意识攥紧了拳,指节泛白,身体僵硬着,没有动。
直到那几个破碎的、带着浓浓哭腔和渴望的词语,清晰地传入耳中。
“……回家……”
“……妈……”
“……放我回去……”
不死川实弥的呼吸猛地一滞。
那双总是燃烧着怒火的紫色眼眸,在黑暗中骤然睁开,里面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愕然和……某种更深沉的慌乱。
回家?
回哪个家?
他从未细想过她的来历,只当她是个不小心落入此界的、带着麻烦血质的普通女孩。他将她捡回来,锁起来,用他自己的方式蛮横地负责着她的生死。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座他划下的牢笼,就是她唯一的、也必须接受的归宿。
可现在,她在梦里哭着要回家。
回一个……有“妈妈”的、不属于他的地方。
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恐慌,毫无预兆地刺穿了他那层坚硬的、自以为是的外壳。比看到她去接触灶门炭治郎更甚,比任何一次她试图挑战他的权威更甚。
(【……她想走?】)
(【……她一直……都想离开?】)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他心脏最深处,带来一阵冰冷的痉挛。他猛地坐直了身体,下意识地伸出手,几乎要立刻砸开门,将她摇醒,逼问清楚。
但手指在触碰到冰冷门板的前一刻,硬生生停住。
他听到了她梦里更深处的恐惧。
“……别丢下我……这里好黑……好可怕……”
那声音里的无助和绝望,像细密的针,扎得他指尖发麻。
所以……她害怕这里。害怕他打造的这座“安全”的囚笼。害怕……他。
一股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苦涩猛地涌上喉咙口。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保护她。用最强硬的手段,隔绝所有危险,哪怕被她误解,被她怨恨。只要她活着,安全地活着,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可现在,她的梦话却像最犀利的刀,剖开了一切伪装,直指核心——他所以为的“保护”,于她而言,是黑暗,是可怕,是想要逃离的囚笼。
她想回到一个没有他的、温暖安全的地方去。
不死川实弥缓缓收回了手,手指无力地蜷缩起来。他重新靠回门板上,仰起头,后脑勺抵着冰冷的木头,闭上了眼睛。
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下颌线绷得死紧。
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比面对强大的鬼更加无力。他能斩碎鬼的脖子,却斩不断她想离开的念头。他能将她锁在身边,却锁不住她梦里向往的远方。
原来……他所以为的紧紧抓住,可能从一开始,就在失去。
门外,少女压抑的啜泣声渐渐低下去,只剩下不均匀的、带着湿意的呼吸声,昭示着她依旧陷在不安的梦境里。
门内,男人像一尊沉默的石雕,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承受着一场无声的、却足以将他信念击碎的凌迟。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强弱、观念、对错。
还有一个世界那么远的距离。
和她想要回去的、他永远无法给予的“家”。
天光,就在这片死寂的绝望中,一点点渗漏进来。
天光像是怯懦的窃贼,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偷走房间里的黑暗。
我蜷缩在门后,眼皮沉重酸涩,意识在浅眠和惊醒的边缘反复挣扎。梦里那些光怪陆离的碎片和冰冷的窒息感还未完全褪去,身体因为维持一个姿势太久而僵硬发麻。手心里,那管药膏和两颗糖已经被焐得温热,糖纸的褶皱深刻硌着掌心。
门外,死一般的寂静。
他走了吗?还是依旧像昨晚那样,沉默地守在门外?
我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尝试着撑起身体。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抗议,脖子被掐过的地方传来清晰的痛楚。我靠在门板上,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那股闷痛。
最终,我还是伸出手,极其轻微地,拉开了门闩。
门轴发出干涩的轻响。
晨光瞬间涌入,刺得我眼睛生疼。我下意识地眯起眼,适应着光线。
门外,空无一人。
廊沿上,却放着不止一样东西。
昨晚他塞进来的那杯水还在,旁边,多了一碗冒着极其微弱热气的粥。米粒煮得稀烂,几乎看不到别的配料,但看得出是花了时间慢熬的,不像他平时那种粗暴弄熟就端来的东西。
粥碗旁边,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新的衣服。
不是鬼杀队死气沉沉的队服。是柔软的,染着更浅淡、更细腻的紫藤花图案的布料,做成了上衣和长裤的样式,看起来……更日常,甚至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试图迎合的意味。
衣服最上面,放着一把……钥匙。
铜制的,小小的,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是这座宅邸大门的钥匙。
我怔怔地看着门口这些东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粥。新衣。钥匙。
这算什么?
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还是……一种笨拙的、沉默的……妥协?或者说,是一种试探性的……放手?
我慢慢蹲下身,手指颤抖着,先是碰了碰那碗粥。温度刚好,不烫不凉。我端起来,舀了一勺放进嘴里。味道依旧寡淡,甚至有点糊底的味道,但确实……是认真煮了的。
我又拿起那套新衣服。布料很软,贴着脸颊,能闻到干净的皂角味和一丝极淡的、属于他的阳光气息。尺寸似乎也比之前的更合身些。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那把钥匙上。
冰凉的金属触感刺激着指尖。
他这是什么意思?把选择权……交给我了?
允许我……离开了?
这个认知并没有带来预期的解脱感,反而像一块巨石投入心湖,激起惊涛骇浪。恐慌,茫然,无措……还有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细微的不舍和疼痛。
我攥紧了那把钥匙,锋利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在原地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碗里的粥彻底凉透。我最终没有立刻冲出去。我端着凉掉的粥,拿着新衣服和钥匙,默默地回到了房间。
我换上了那套新衣服。很合身,行动也方便。我把那把钥匙,挂在了脖子上,塞进了衣服里,冰凉的金属贴着的皮肤,时刻提醒着我它的存在。
一整天,宅邸里安静得可怕。
他没有出现。没有训练挥刀的破空声,没有暴躁的脚步声,没有摔打东西的动静。仿佛彻底蒸发了一样。
只有中午和傍晚,门口会准时出现放置好的、同样简单却看得出用了心的食物。他始终没有露面。
这种沉默,比他以往的怒吼更让人心慌意乱。
我坐在廊下,看着院子里那根被他砍得伤痕累累的木桩,心里空落落的,像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如此。
他像是在刻意避开我,又像是在用这种沉默的方式,履行着他那句“你的命是老子的”的承诺——保证我活着,吃饱,穿暖。但也仅此而已。
那把钥匙像一块烙铁,日夜贴在我的胸口,烫得我心烦意乱。
我尝试着走出过大门几次。第一次,手指按在门闩上,紧张得浑身发抖,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生怕他突然从哪个角落冲出来。但他没有。
我走到街上,阳光刺眼,人来人往。隐部队的人看到我,依旧会恭敬地低头让路,但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探究。我去了蝶屋,炭治郎恢复得很快,已经能下地行走锻炼了。他看到我,露出欣喜的笑容,但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却没有多问,只是温和地让我保重身体。
每一次出门,都像是一次试探。每一次回来,看着空荡荡的、寂静无声的宅邸,那种莫名的空虚感就更深一分。
他到底……在想什么?
这天傍晚,我从外面回来,怀里抱着一些在集市上买的、看起来还算新鲜的蔬菜——或许是时候尝试自己做饭了,总吃他那些东西也不是办法。
推开院门,却发现院子里并非空无一人。
不死川实弥就站在那根木桩前。没有在训练,只是站着,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木桩的断口上,背对着我。夕阳将他高大的身影拉得很长,染上了一层落寞的金红色。
他好像……瘦了一点。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
听到推门声,他的背影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我站在原地,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怀里抱着的蔬菜似乎变得沉重起来。
空气凝固着。蝉鸣都消失了。
最终,是我先动了。我抱着蔬菜,低着头,尽量目不斜视地,想从他身后快步走过,溜回厨房。
就在我即将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
他忽然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带着一种干涩的疲惫。
“……买的什么?”
我的脚步猛地顿住,浑身一僵。怀里的蔬菜差点掉在地上。
他……他跟我说话了?
我 slowly 转过身,看向他。他依旧没有回头,目光仿佛粘在那根破木桩上。
“……就……一些菜。”我小声回答,声音有些不稳。
“嗯。”他应了一声,又没了下文。搭在木桩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木屑。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夕阳一点点沉下山头,暮色四合。
就在我以为对话已经结束时,他忽然又极其艰难地、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别走太远。”
声音很轻,很快消散在晚风里,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开。
我猛地抬头,看向他的背影。
他依旧没有回头,耳根却在暮色中,一点点染上了熟悉的、别扭的红色。说完这句话,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勇气,猛地直起身,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近乎仓促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很快就消失在了门后。
我独自站在渐渐暗下来的院子里,怀里抱着沉甸甸的蔬菜,耳边反复回响着他那句低哑的“别走太远”。
胸口那把冰冷的钥匙,忽然间,变得滚烫。
它不再是通往自由的象征。
而成了一道,更加复杂难解的枷锁。
日子像被无形的齿轮推动,在不死川实弥沉默的“纵容”和我日益加剧的茫然中,磕磕绊绊地前行。
那把挂在胸口的钥匙,越来越沉,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它赋予的自由像一道刺眼的光,照见的却是前路的空茫和身后的泥沼。我依旧会出门,去蝶屋看看炭治郎(他恢复得很快,已经开始进行恢复性训练),或者只是在总部人烟稀少的角落漫无目的地走走。
但每一次出门,脚步都愈发迟疑。每一次回来,看到那空荡寂静的院落,心里那片空洞就被吹得更大更冷。
他依旧避着我。送饭时来去如风,绝不与我打照面。训练时,如果我靠近廊下,他那边的挥刀声就会骤然变得更加凶猛暴烈,仿佛在驱赶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然后又在我默默退回房间后,诡异地沉寂下去。
我们像两个被困在同一屋檐下的幽灵,彼此感知,却触摸不到。
直到这天下午。
天气闷热得反常,天空堆积着厚重的、泛着黄铜色的乌云,压得人心头沉甸甸的。空气粘稠得没有一丝风,蝉也噤了声,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笼罩着一切。
我坐在房间里,对着窗外沉闷的天色发呆,胸口那把钥匙硌得皮肤生疼,一种没由来的心慌意乱挥之不去。
突然——
轰隆!!!
一声近在咫尺的、几乎要撕裂耳膜的巨雷猛地炸响!紧接着,惨白的闪电如同巨蟒般撕裂昏黄的天幕,瞬间将昏暗的屋内照得亮如白昼!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霹雳吓得惊叫一声,直接从席子上弹了起来,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蹦出嗓子眼。
几乎是同一时间!
砰!
我房间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力道之大,让门板重重砸在墙上,又弹了回去。
不死川实弥如同被雷电裹挟的煞神,出现在门口。他显然刚从外面回来,浑身湿透,白色的刺猬头被雨水打得紧贴头皮,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不断滚落,深色的队服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精悍而紧绷的肌肉线条。
他的脸色在闪电明灭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那双紫色的瞳孔缩成极危险的针尖,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惊惶的恐慌,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你……”他开口,声音因为急促的喘息和外面的雷声而有些变调,带着一种失控的沙哑,“……没事?”
他几步跨进来,根本不管身上滴落的雨水在地板上迅速汇成一小滩,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在我身上飞快地扫视,仿佛在确认我是否完好无损。
我被他的样子和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吓呆了,愣愣地点了点头:“……没、没事……就是打雷……”
又是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屋顶劈开!
“啊!”我下意识地抱住头,缩紧了肩膀。
预期的雷声过后,我颤抖着放下手臂,却看见不死川依旧站在我面前,一步未退。他死死地盯着我,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得吓人,湿透的额发下,那双眼睛里的恐慌尚未褪去,却又混合了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痛苦的神色。
(【……不是她……不是……】)他仿佛无意识地极低地喃了一句,声音破碎得几乎听不见。
窗外,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屋顶和窗棂,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声,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狂暴雨水淹没。
在这震耳欲聋的雨声和不时闪过的电光中,我们俩一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一个吓得脸色发白,隔着几步的距离,僵持在房间中央。
他像是终于从某种梦魇中彻底清醒过来,眼神里的惊惶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暴躁和……一丝被窥见失态的恼羞成怒。
“吵死了!”他忽然恶声恶气地低吼了一句,不知是在骂这雷雨,还是在骂刚才失态的自己。他猛地别开脸,不再看我,转身似乎就想像往常一样逃离这个让他失控的空间。
但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了我的胸口——那里,因为刚才的惊吓和动作,那枚挂在绳子上的铜钥匙从衣领里滑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晃动。
他的动作猛地顿住。
视线如同被烫到一样,死死胶着在那把钥匙上。所有的动作、呼吸,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窗外是瓢泼大雨和轰鸣雷声,屋内却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看着他那骤然变得无比难看、甚至透出一丝苍白的脸色,看着他盯着钥匙时那几乎是……绝望的眼神,下意识地就想把钥匙塞回衣服里。
但已经晚了。
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僵硬地,重新转回身,面对着我。
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地板上。紫色的瞳孔里,风暴再次凝聚,却不再是之前的恐慌,而是某种更深沉的、冰冷的、仿佛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开来的东西。
他抬起手,不是指向钥匙,而是极其缓慢地,指向我身后的窗外,那被暴雨模糊的世界。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砸落在震耳欲聋的雨声背景上。
“……外面。”
他顿了顿,目光 finally 从钥匙上移开,重新落回我的脸上,那眼神锐利得像是要将我剥皮拆骨。
“……现在没人拦着你。”
轰隆——!
又一声巨雷炸响,白光映亮他毫无表情的、甚至带着一丝残忍嘲弄的脸。
“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