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闷热,连风都带着粘稠的湿意。
不死川实弥睡得很不安稳。
梦境光怪陆离,破碎而滚烫。最初是厮杀,是飞溅的黑色血液和鬼物凄厉的嚎叫。刀锋撕裂□□的触感如此真实,血腥味浓得令人作呕。
然后,画面陡然一转。
厮杀的背景褪去,变成了他那间简陋的卧室。空气里不再是血腥,而是一种淡淡的、熟悉的皂角味,混着一丝极细微的、独属于那个蠢女人的甜香。
她就在那里,穿着那件碍眼的淡紫色短裙,背对着他,露出大片光洁的后颈和笔直的小腿。头发不像平时那样披散着,也不是白天看到的那条花里胡哨的辫子,只是松松地挽起,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脖颈上。
(【……转身……】)
梦境不受控制地依从了他的念头。
她转过身来,脸上没有平时那种怯生生或故作勇敢的表情,而是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朦胧又大胆的笑意。眼睛水汪汪的,望着他,一步步靠近。
(【……停下!】)
他在梦里命令,身体却僵硬无法动弹。
她越靠越近,纤细的手指轻轻碰触到他汗湿的胸口,指尖带着惊人的凉意,却又像点起了火。那件该死的短裙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荡,刮过他的小腿皮肤。
(【……滚开!】)
他想吼,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脸在眼前放大,温热的、带着清甜气息的呼吸拂过他的下巴,嘴唇……
“呃!”
不死川实弥猛地惊醒,弹坐起来,胸膛剧烈起伏,粗重地喘息着,额头上全是冷汗。
窗外天色仍是沉沉的墨蓝,离天亮还早。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身边——空的。只有冰冷的、被汗浸湿的寝具。
梦境里那旖旎又罪恶的触感残留着,如此清晰,让他头皮发麻,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和躁怒瞬间涌上心头。(【该死的!做的什么鬼梦!】)
他低咒一声,烦躁地抓扯着自己汗湿的头发,试图将那些不该有的画面驱逐出去。但越是抗拒,那些细节就越是顽固地闪现——她脖颈的曲线,小腿的光泽,还有那……
“操!”他狠狠一拳砸在床铺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身体的某个部位因为梦境而产生了可耻的反应,这让他更加怒火中烧,仿佛被什么肮脏的东西玷污了。他猛地掀开薄被,起身下床,想到厨房找点冷水彻底浇醒自己。
或许动作太大,或许那一声低咒和砸床的动静在寂静的夜里太过突兀。
他刚拉开门,就看见隔壁房间的门也轻轻打开了一条缝。那个罪魁祸首正揉着惺忪的睡眼,探出半个脑袋,脸上带着被吵醒的茫然和一丝担忧,小声问:“……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她穿着白色的寝衣,领口有些松散,露出一段纤细的锁骨。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看起来柔软又毫无防备。
和他梦里那个大胆诱人的形象截然不同,却又诡异地重叠。
不死川实弥的呼吸猛地一窒,刚刚压下去的燥热和怒火“噌”地一下又窜了上来,比刚才更猛烈的羞恼瞬间冲垮了理智。
“看什么看?!滚回去睡觉!”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低吼出声,语气恶劣至极,试图用凶暴来掩盖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和那见不得人的心虚。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吼得懵了一下,睡意瞬间吓飞了大半。借着廊下微弱的光,我能看清他额角脖颈都是汗,呼吸急促,眼神里除了惯有的暴躁,似乎还有种……从未见过的、近乎狼狈的慌乱?
他平时也做噩梦,但很少像这样反应激烈到把自己吵醒,甚至波及旁人。
看着他紧绷得像要断裂的侧脸和那身几乎要实质化的低气压,那句“做噩梦了吗”的关心卡在喉咙里,忽然问不出口了。
他好像……真的被什么吓到了。不是面对鬼物的那种暴怒,而是另一种……更私密的恐惧。
鬼使神差地,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被他吼了就立刻缩回去。我轻轻拉开门,走了出来,在他面前停下。
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紫色的瞳孔锐利地盯住我,像是警惕着什么危险的靠近,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更加沙哑危险:“……你干什么?老子让你滚回去没听见?!”
我没说话,只是抬起手,犹豫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轻轻地伸向他的额头,想替他擦掉那层冰冷的汗珠。
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他猛地一偏头,躲开了。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应激的抗拒。
他的手也瞬间抬起,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
“别碰我!”他低吼,眼神凶狠得能吃人,但仔细看,那凶狠底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别碰我!像梦里一样……】)
手腕被他攥得生疼,但我没有挣扎。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副色厉内荏、仿佛被困在某个无形牢笼里的样子,心里那点莫名的担忧压过了害怕。
“你……流了很多汗。”我小声说,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是做……很可怕的梦了吗?”
“闭嘴!”他像是被刺痛了某根神经,猛地甩开我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我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他转过身,背对着我,肩膀起伏得厉害,呼吸粗重得像破风箱。(【……该死的!该死的!】)
“……与你无关。”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低沉压抑,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回去睡你的觉。”
我没有走。
空气中弥漫着他未散的惊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我看着他紧绷的背影,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那个染血的走廊里,他也是这样背对着我,流露出深藏的脆弱。
我沉默地转过身,没有回房,而是走向厨房。
倒了杯温水,又浸湿了一块干净的布巾。
走回来时,他还维持着那个姿势站在原地,像一尊沉默而痛苦的雕像。
我把水杯轻轻放在他手边的廊沿上。
然后,绕到他面前,在他骤然缩紧的瞳孔注视下,抬起拿着湿布巾的手,这一次,没有犹豫,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擦拭他额角和脖颈上的冷汗。
他的身体僵硬得像石头,拳头捏得死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似乎下一秒就要爆发。(【……她怎么敢……】)
但我能感觉到,他并没有真的推开我。
湿凉的布巾擦过滚烫的皮肤,带走粘腻的汗水。我的动作很轻,很慢。
他的呼吸渐渐不再那么急促,紧绷的肩线也微微松懈下来一丝。虽然脸色依旧难看,眼神复杂地闪烁着,避开与我的对视。
擦完汗,我把布巾放下,端起那杯水,递到他面前。
“……喝点水吧。”我说。
他盯着那杯水,又抬眼看我,紫色的瞳孔在夜色里深不见底。半晌,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接过水杯,而是再次抓住了我的手腕。
但这一次,力道轻了很多。
他的手心滚烫,带着潮湿的汗意,紧紧包裹着我的手腕,指尖甚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就这样抓着我的手腕,沉默着,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抵御什么。
最终,他松开了手,生硬地别开脸,哑声说:
“……拿走。”
“……哦。”我收回手,把水杯放在廊沿上。
又是一阵沉默。
“回去睡觉。”他再次命令,声音依旧沙哑,却没了之前的暴戾。
“……嗯。”我低声应了,转身慢慢走回房间。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似乎听到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如释重负般的叹息,然后是端起水杯、将水一饮而尽的声音。
我靠在门板上,听着他沉重的脚步声最终回到了他的房间,门被轻轻合上。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只有那颗跳得过快的心脏,和手腕上残留的、他滚烫而潮湿的触感,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
那个夜晚,他似乎不再只是一个暴躁的守护者。
而是一个同样会被噩梦困扰,会流冷汗,会流露出脆弱和恐慌的……普通人。
这种认知,让某种情感,在我心底更深的地方,悄然扎下了根。
那晚之后,宅邸里的空气像是被无形的手拧了一把,绷得更紧了。
并非剑拔弩张的紧张,而是一种……粘稠的、弥漫着未尽话语和躲闪目光的胶着。
不死川实弥明显在躲我。
他依旧准时出现,依旧丢下食物,依旧锁门。但视线绝不与我交汇。吃饭时埋头苦吃,速度快得像在完成某种刑罚。训练时更加拼命,仿佛要把所有多余的精力都榨干耗尽。偶尔不可避免的近距离接触,比如递东西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会像被电击一样猛地缩回手,然后脸色更黑地走开,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红。
(【……离远点!】)
他身上的低气压持续盘旋,却不再是纯粹的暴躁,而混杂了一种烦躁的、无处发泄的窘迫。
我大概能猜到原因。那个夜晚他罕见的失控和脆弱,以及我越界的安抚,显然戳破了他某些坚硬的伪装,让他无所适从。
而我自己的心绪也乱成一团。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他当时滚烫而颤抖的触感,夜里闭上眼,有时也会莫名浮现出他汗湿的额头和那双藏着恐慌的紫色眼睛。
这种古怪的氛围持续了好几天。
直到这天下午,我坐在廊下心不在焉地翻着识字课本,他则在院子里进行着近乎自虐的训练。汗水将他白色的队服彻底浸透,紧贴在贲张的肌肉上,每一次挥刀都带着撕裂空气的狠厉。腰腹间的绷带边缘,又开始隐隐透出淡红的血色。
我看着那抹刺眼的红,眉头不自觉地皱紧。伤口肯定又裂开了。这个完全不知道“休息”为何物的男人。
他完成一组练习,停下来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下巴滴滴答答砸在泥地上。他随手用胳膊抹了把脸,动作间牵动了伤处,让他眉头狠狠一拧,极快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就是现在。
我合上书,站起身,去屋里拿了干净的绷带和伤药,然后走到院子边缘。
“喂。”我喊了他一声。
他背影一僵,没有回头,粗声粗气地:“干什么?”
“伤口裂了,换药。”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不用!”他立刻拒绝,语气硬邦邦的,“老子自己来!”
“你看得到后面吗?”我反问,“还是你想让隐部队的人来帮你换?”
他沉默了,肩膀绷得更紧。(【……麻烦!】)
僵持了几秒,他极其不耐烦地咂了下舌,猛地转过身,大步走到廊边,一屁股坐下,背对着我,动作大得像是跟地板有仇。后颈湿漉漉的,短发茬黏在皮肤上。
“……快点!”他催促道,声音闷闷的。
我跪坐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解开旧绷带。果然,伤口因为过度发力而微微绽开,渗出的血水混着汗水,看起来一片狼藉。我拿出清水和布巾,开始清理。
我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滚烫的背部皮肤。每一次触碰,他背部的肌肉都会骤然收缩绷紧,像一块坚硬的石头。他的呼吸也变得有些粗重,但硬是忍着没吭声,也没躲开。
空气中弥漫着伤药的清苦味、汗水的咸涩,和一种无声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紧绷。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手下这副身躯里蕴藏的强大力量和此刻极力压抑的某种情绪。他的体温很高,透过薄薄的布料灼烫着我的指尖。
好不容易清理干净,上好药,开始缠绕新的绷带。这个过程需要手臂偶尔绕过他的腰侧,形成一个近乎拥抱的姿势。
他的身体僵硬得不可思议,呼吸彻底屏住了。
就在我低头专注打结时,头顶忽然传来他沙哑得几乎破碎的声音,没头没尾,压抑着巨大的混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乞求。
“……别那样。”
我动作一顿,抬起头:“……什么?”
他没有回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痛苦的困惑:“……别像那天晚上那样。”
“……哪样?”我下意识地问,心脏却莫名开始加速跳动。
“……”他沉默了,喉结剧烈地滚动,仿佛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良久,才极其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别碰我。别……那样看着我。”
(【……别让我变得奇怪!】)
我的手指停在绷带的结上,愣住了。
原来他躲着我,是因为这个?
不是因为厌恶,而是因为……害怕?害怕我无意间的触碰和目光,会搅乱他那一潭死水般、只能用暴怒和杀戮来填满的世界?
一种酸涩又柔软的情绪悄然漫上心头。
我看着他那颗倔强地不肯回头的、汗湿的后脑勺,看着他那紧绷的、仿佛承受着巨大压力的脊背。
我沉默着,继续手上的动作,将绷带的结打好,抚平。
然后,我没有立刻离开。
鬼使神差地,我抬起手,不是触碰,只是极轻地、用指尖拂开了一缕黏在他后颈伤口边缘的、被汗浸湿的白色发丝。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电流击中,整个人瞬间弹了起来!速度快得惊人!
他转过身,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紫色的瞳孔里翻涌着骇人的风暴,惊怒,恐慌,还有一丝……被看穿一切的狼狈。
“你他妈听不懂人话是不是?!”他低吼,气息灼热地喷在我的脸上,眼睛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发红,“老子让你别碰我!”
手腕被他攥得生疼,但我这次没有退缩。
我仰头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为暴怒和别样情绪而显得有些扭曲的俊脸,忽然清晰地感知到,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不仅仅是强弱悬殊的力量,时代观念的沟壑,还有他那颗被层层硬壳包裹着的、害怕再次受伤、更害怕自己失控伤人的心。
我看着他眼底那抹来不及藏好的慌乱,轻声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
“我只是想帮你把头发弄开,沾到伤口了,会感染。”
他的怒吼卡在喉咙里,攥着我手腕的手指微微松动了一丝,但眼神依旧凶狠地瞪着我,像是在判断我话里的真假。
我们对视着,空气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
半晌,他像是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甩开我的手腕,转过身,不再看我,只留下一个僵硬而沉默的背影。
“……滚。”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彻底的疲惫。
我没有滚。
我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揉了揉发红的手腕。
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层坚冰,似乎被我那一下轻拂,敲开了一道细微的、却无法忽视的裂缝。
而我自己的心,也朝着那道裂缝,不由自主地,坠下去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