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川实弥几乎是一路将我拖拽回那栋孤零零的宅邸。
他的步伐又快又急,攥着我手腕的力道丝毫未减,仿佛身后有无数恶鬼在追赶。直到重重摔上大门,落下那令人心安(或者说令人窒息)的门闩,他才像是稍稍松懈了那根紧绷的弦,猛地松开我的手,背对着我,肩膀随着略微急促的呼吸起伏。
我揉着被捏出红痕的手腕,站在原地,有些无措。
和室里的寂静被放大,只剩下我们两人有些混乱的呼吸声。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刚才会议上各种目光交织的紧张感,以及他最后那番霸道宣言的余震。
他忽然转过身,紫色的瞳孔在略显昏暗的玄关处依旧锐利,上下扫视着我,最后定格在我脸上那已经干涸发黑的鬼血污渍和身上这件过于宽大、还沾着血点和尘土的羽织上。
眉头瞬间拧成一个死结。
“脏死了!”他嫌恶地咂舌,语气恶劣得像是我故意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去洗干净!别把老子的地方弄得一股血腥味!”
说完,他不耐烦地指了指浴室的方向,自己则焦躁地抓了抓头发,大步走向厨房的方向,大概是去处理他自己腰腹间那肯定又裂开了的伤口。
我站在原地,愣了几秒,才慢慢走向浴室。热水冲刷下来,洗去满脸满身的血污和疲惫,也稍稍冲淡了那令人心悸的恐惧。换上干净的里衣(依旧是他的,勉强能穿),擦着头发走出来时,发现走廊上已经放了一套叠好的、同样是深色系但看起来略微小号一点的女式队服和羽织。
样式简单,布料硬挺,但很干净。
我愣了一下。他哪里弄来的?
“愣着干什么?!”他的吼声从厨房传来,伴随着锅铲粗暴碰撞的声响,“换上!难道你想一直穿着老子的衣服晃悠吗?!”
我拿起那套衣服。大小居然勉强合身。
换好衣服走出房间,食物的香气(或者说,焦糊气混合着某种难以形容的味道)已经弥漫开来。他正阴沉着脸,把两碗看不出具体内容、颜色深重的食物顿在矮几上。
“吃饭!”他命令道,自己率先盘腿坐下,抓起筷子,看也不看就开始往嘴里扒饭,仿佛吃的不是食物而是仇人。
我迟疑地在他对面坐下,看着碗里那团黑乎乎、夹杂着可疑焦黑色块的东西,又偷偷瞥了一眼他。
他吃得很快,很粗鲁,但眉心始终微微蹙着,偶尔会极快地、不着痕迹地用手按一下腰腹的位置。
“你的伤……”我小声开口。
“死不了!”他立刻打断,头也不抬,语气冲得像吃了火药,“吃你的饭!少多管闲事!”
我闭上嘴,拿起筷子,尝试性地挑了一点点碗里的食物放进嘴里。
……咸得发苦,还有一股浓郁的焦糊味。
我努力控制住表情,艰难地咽了下去。
他猛地抬头,眼神凶恶地瞪着我:“怎么?难吃?”
“……还好。”我昧着良心小声说。
“哼!”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再理我,继续埋头苦吃,只是耳朵尖似乎又有点泛红。
吃完饭,他又是极其自然地把空碗一推,大爷似的吩咐:“洗碗!”
然后自己走到廊下阳光最好的地方,靠着廊柱,扯开队服外套和绷带,开始给自己换药。动作依旧粗暴得让人心惊肉跳,药粉撒得到处都是,绷带缠得乱七八糟,甚至比之前更糟。
我洗好碗走出来,看到他这副跟自己身体过不去的样子,脚步顿了顿。
他似乎察觉到我,换药的动作一停,恶声恶气地吼:“看什么看?!滚远点!”
我没滚。
我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伸出手:“……还是我来吧。”
他身体一僵,紫色的瞳孔锐利地看向我,里面充满了警惕和一种被窥见狼狈的烦躁。
“老子说了不用!”他试图挥开我的手。
但我这次没有退缩,只是坚持地看着他。
空气僵持了几秒。阳光晒得人暖洋洋的,空气里弥漫着伤药清苦的气味。
他极其烦躁地“啧”了一声,猛地别开脸,把伤药和干净绷带粗鲁地塞进我手里,硬邦邦地丢下一句:“……麻烦!”然后便闭上眼,靠在柱子上,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样子,只是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泛红的耳廓泄露了他并非表面那么平静。
我小心翼翼地解开旧的绷带。伤口果然又裂开了,微微渗着血。我尽量放轻动作,清洗,上药,重新包扎。
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熟练了些。
他全程没有睁眼,也没有再吼我,只有在我指尖偶尔不经意擦过他滚烫的皮肤时,他的肌肉会骤然紧绷一下,喉结滚动,但硬是忍着没出声。
气氛有种诡异的宁静。
包扎完毕,我打了个结。
他忽然睁开眼,看了一眼腰腹间整齐不少的绷带,又抬眼看向我,目光深沉复杂,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却只是极其别扭地挤出一句:“……还行。”
然后便站起身,动作间依旧有些滞涩,但似乎轻松了些。他走到院子一角,拿起那把训练用的木刀,开始一下下地挥砍,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后背,肌肉线条绷紧,每一次挥击都带着惊人的力量和某种发泄般的狠厉。
我坐在廊下,看着他在阳光下挥汗如雨的身影,看着那被汗水洇湿的绷带下隐约透出的血色,心里那种酸酸胀胀的感觉又冒了出来。
几天后的下午,我正尝试着把洗好的、属于他的那件羽织晾起来(那件被我穿过的,他洗好后似乎就扔在了一边),却发现袖口处被鬼血腐蚀破的地方,歪歪扭扭地打上了一个补丁。
针脚粗糙得可怕,用的还是深色的线,像一条狰狞的蜈蚣爬在布料上,但确实是把破洞严严实实地缝好了。
我拿着那件羽织,愣住了。
“啧!丑死了!将就着穿!”他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带着一贯的不耐烦。他不知何时回来了,正抱着一堆新鲜食材(其中似乎还有几本……菜谱?),眼神飘忽地扫过我手里的衣服,耳朵通红,粗声粗气地解释,“……破成那样,扔了浪费!”
说完,就像是怕我多问似的,飞快地抱着东西钻进了厨房。
我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手里那丑得别致的补丁,一个没忍住,极轻地笑了一下。
厨房里立刻传来锅铲重重砸在锅底的声音,和他暴躁的吼声:“笑什么笑?!不准笑!”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他依旧每天骂骂咧咧,做的饭依旧很难吃,训练时依旧凶狠得像要拆房子,给我换药包扎时动作依旧粗鲁。
但也会在半夜我因为噩梦惊醒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不耐烦的翻身和一句硬邦邦的“吵死了!睡觉!”。会在发现我试图偷偷清洗绷带时,一把抢过去,嘴里骂着“笨手笨脚!”,却自己黑着脸去洗。会在每次出门前,检查一遍所有的门窗,然后恶狠狠地警告我“不准给陌生人开门!”,回来时,有时会随手扔给我一颗包装粗糙的糖果,或者一本旧的识字课本。
我依旧怕他,怕他突然的暴躁,怕他杀鬼时那身骇人的戾气。
但那份怕里面,掺杂了越来越多别的东西。
一种细微的、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的依赖,和一种……看到他笨拙地试图缝补衣服、或者对着菜谱眉头紧锁时,心底泛起的那点莫名其妙的酸软。
这座被锁起来的、曾经让我只想逃离的宅邸,似乎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一个……扭曲却真实的,容身之所。
而那个暴躁的、伤痕累累的守护者,用他最凶恶的方式,笨拙地圈禁着一份他绝不允许再次失去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