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烟火易冷

冬夜的寒气像细密的针,刺穿着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

林杉和程安然并肩走在回宿舍的小路上,手中昂贵的购物袋沉甸甸的,却丝毫不能驱散这深入骨髓的冷意。

光秃的树枝在昏黄路灯下投下扭曲而狰狞的影子,如同她们身后刚刚经历的那个奢华又带着无形压力的世界。

走了一段,程安然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与她平日火爆不同的、沉淀下来的冷静与洞悉:

“小山山,”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爱本身,没有对错。**也好,细水长流也罢,都是爱存在的形态。那瞬间的心动与燃烧,真实而珍贵,像夏夜的烟火,绚烂夺目。”

她顿了顿,呼出一团白气,看着它在路灯下迅速消散、湮灭无踪。“但烟火易冷。”

程安然的声音低了些,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爱,可以短暂如惊鸿一瞥,也可以长久若磐石不移。后者,光有燃烧的激情远远不够。它需要更深的根基,需要两个灵魂在喧嚣之下能真正共鸣,三观相合,步调一致。”

“门当户对,不单指钱财的多寡——当然,今天你也亲眼看到了,苏砚的世界和我们寻常人想象的,差距何止天堑——更重要的是精神世界的门当户对,是看待世界、处理问题、面对人生起伏时,那种根子里的契合。”

程安然侧过头看向林杉,路灯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眼神是学姐般的忧虑与彻底的清醒:“你们俩,南辕北辙。你是跳跃的火星,热烈、冲动、光芒四射;她是沉静的深潭,幽深、内敛、波澜不惊。”

“你的爱像盛夏的暴雨,倾盆而下,不留余地,恨不得燃烧自己照亮对方;她的感情,我猜,更像深秋的湖水,表面平静无波,内里自有深不可测的沟壑,她的表达方式……你也看到了,是另一种‘记下’。”

程安然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林杉手中的购物袋,“还有,小山山,”她的声音更沉了些,带着千钧的重量,“你们是两个女孩子。这条路,本就比旁人更陡峭些。家里的态度,社会的眼光,未来要面对的种种现实压力,甚至……当最初的激情退潮后,你们如何面对彼此性格、习惯乃至世界观的巨大差异?”

“这些,你们在那三天绚烂的烟火里,可曾细细思量过?是要刹那的璀璨,还是要能共度一生风雨的长明灯火?”

“初恋,”程安然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林杉,双手握住她冰凉得几乎没有温度的手,目光如炬,直刺心底,“是人生最澄澈的湖泊,映照着最纯粹的心动,珍贵无比,也往往最刻骨铭心,让人一生难忘。”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温柔的残酷,“正因为它如此珍贵,我才更怕它蒙尘、破碎,才更希望你想清楚,小山山。”

“你的性子太热了,像一团不设防的火,对人对事都掏心掏肺,专注起来就忘了自己。你善良,总想着成全别人,却常常忘了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一条能保护自己不被灼伤的路。你的心思又敏感得像初春湖面上刚结的薄冰,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能在上面留下裂痕,甚至……破碎。”

程安然的声音里充满了疼惜,那是一种预见了风暴的无力感:“我怕啊,小山山。怕在这场看起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的爱情故事里,最终烧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的,是你这团不顾一切扑向寒潭的火。”

“姐姐能在后面给你兜底,陪你哭,陪你骂,给你一个暂时避风的港湾,但真正要趟过那可能劫难的火焰山,能不能全身而退,靠的终究只能是你自己心里的那点定海神针。你得先学会护好自己这颗心,明白吗?”

林杉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一张平整素描纸的纸袋,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温暖的源泉。

程安然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锥子,精准无比地刺破了她用这三天的甜蜜和激情精心包裹起来的、脆弱不堪的气球。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混合着被彻底看穿的慌乱和对未知深渊的巨大恐惧。

“哎呀,安然姐!”

林杉猛地抬起头,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略显夸张的笑容,试图用声音的洪亮驱散心头沉甸甸、几乎要将她压垮的阴霾,语调带着刻意的轻快。

“你想太多啦!哪有那么复杂!爱了就爱了呗,享受当下嘛!你看苏砚对我多好!至于以后……船到桥头自然直嘛!我相信她,也相信我自己!放心啦!”她甚至用力摇晃着程安然的手臂,模仿着小时候撒娇的样子,企图用肢体语言增加说服力。

然而,在她刻意营造的欢快外壳下,内心深处早已是一片兵荒马乱、狼藉不堪。程安然的每一句箴言,都如同最恶毒的魔咒,在她脑海里疯狂盘旋,挥之不去。

南辕北辙…深潭…

是啊,苏砚总是那么冷静,理智得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分析着病理切片般分析着世界。而自己呢?毛毛躁躁,情绪写在脸上。

如果有一天,当激情褪去,生活的琐碎磨平了初见的光晕,苏砚会不会也用那种冰冷客观的眼神,审视她们的感情,然后得出一个冰冷的结论——“不合适”?

光是这个念头闪过,林杉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猛地一缩,疼得她几乎窒息。

家里的态度…社会的眼光…

她从未敢深想,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此刻被程安然**裸地揭开,一股巨大的、灭顶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她仿佛清晰地看到了母亲眼中那无法掩饰的失望、震惊,甚至可能是嫌恶;看到了旁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时投来的异样目光。

她下意识地将怀里的纸袋抱得更紧,仿佛里面那张薄薄的、承载着最初心动的素描纸,是此刻唯一的浮木,能让她在汹涌的恐慌浪潮中暂时喘口气。

忘了自己…留条退路…

程安然太了解她了。她就是这样的。

对苏砚,从第一次在礼堂里见到那个清冷的面容开始,她就毫无保留、义无反顾地交出了全部的自己。

她的热情、她的依赖、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系在了苏砚身上。她甚至觉得,思考“退路”本身,就是对这份纯粹感情的亵渎和背叛。

可是……可是如果呢?如果最后真的一无所有了呢?那个冰冷的念头带来的窒息感如此真实,让她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劫难的火焰山…全身而退…

安然姐说得太对了。没人能替她承受。

光是想象那可能的“失去”——失去苏砚的注视,失去她的温度,失去那些让她心安的承诺——心脏就像被无数根冰冷的针同时刺穿,传来尖锐到无法忍受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一股熟悉的、带着毁灭性力量的焦虑感,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开始从她的脚底无声无息地蔓延上来,迅速冻僵了她的指尖,麻痹了她的神经。

她害怕。她害怕去想,害怕去深究那些隐藏在甜蜜表象下的现实荆棘。

她贪恋此刻苏砚给予的温暖和安全感,像溺水的人抓住稻草,更像一只把头深深埋进沙子的鸵鸟,固执地相信只要不去看那些潜在的深渊,它们就不会存在。

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怯懦地逃避着未来的重量,这种清醒的怯懦,让她倍感痛苦和深深的无力。

她只能用更夸张的笑容、更响亮的声音,去拼命掩饰内心翻江倒海的不安,和那几乎要将她吞噬殆尽的、对可能到来的“粉身碎骨”的恐惧。

程安然看着林杉那强撑的、几乎要碎裂的笑脸,以及眼底深处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慌乱和无措,无声地、重重地叹了口气。

她太了解这个心思单纯又敏感得像琉璃的学妹了。知道此刻再说下去,只会让她更慌乱。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更紧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握了握林杉那双冰凉的手,然后松开,重新挽起她的胳膊,用身体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走吧,傻丫头,天冷得能冻掉耳朵了,别在这儿傻站着。”

程安然的声音瞬间恢复了平常的爽利和干脆,仿佛刚才那段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谈话从未发生过。

“拿好你的宝贝‘定情信物’,还有这些沉得要命的‘赎罪券’,赶紧回宿舍暖和暖和,好好数数你的‘战利品’去!看看咱们苏大小姐的‘诚意’到底有多重!”

林杉紧紧抱着那个承载着最初心动瞬间的画卷,以及一堆象征着另一个世界规则和价值的手提袋,感觉像抱着一个流光溢彩却无比脆弱的琉璃世界,又像一个随时可能在指尖碎裂的虚幻梦境。

冬夜的寒气无孔不入,她忍不住打了个剧烈的哆嗦,将身体更紧地依偎在程安然身边,汲取着唯一可触的暖意,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宿舍楼那扇透着橘黄色温暖灯光的门洞。

身后,苏砚带来的那短暂如幻梦般的奢华与甜蜜,如同豪华座驾碾过的车辙,迅速被这凛冽刺骨的夜风吹散在寂静而冰冷的校园小路上,不留痕迹。

只有怀中那张轻飘飘、却仿佛重若千钧的素描纸,和程安然那番如同冰水浇头般的话语,像两颗冰冷的种子,深埋在她滚烫却开始颤抖的心底深处,悄然蛰伏,无声地等待着未知的、可能的风雨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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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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