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明熹被临风气了很多回,但看到别人被临风气成这样,还是头一遭。
几步之外,于浸凌还在凌乱地扑腾,企图挣脱控制,气性上头,发髻都散了一半,软软地歪着垂在一边。
明熹暗自庆幸,原来自己的定力还是不错的,至少被气到当众这样失态过。
她心里对这位姓于的感到同情,嘴上却火上浇油:“是啊是啊,临风你刚刚都说什么了?我怎么都不记得了?不就是随便聊了两句何门主吗?”
方滢一手忙脚乱地招呼同伴,好歹先将于浸凌带出了大堂,然后才黑着脸,对着明熹一拱手:
“今日多有冒犯。师妹她心绪不稳多有得罪,改日再登门致歉,在下先告辞了。”
临风泪眼婆娑地伸手:“方师姐——”
方滢一脚步不停,甚至在听到临风的声音后加快了脚步,活像是身后有什么吓人的豺狼虎豹,逃也般的跑出了前堂。
“好了。现在我也不需要劳累去送这伙人走了。爱去哪儿去哪儿,找得到大门往哪边开就行。”明熹抱着手臂,用手肘轻轻碰了下临风,兴致勃勃道,“看到那个方滢一的脸色了吗?”
“看到了。”临风神色轻松地地擦掉了眼角挂着的泪珠,“那个色泽,简直可以直接拿下来拌饭,然后送去东院喂猪了。”
明熹:“……”
“如何?”临风说,“我今日是不是立了大功了?你得好好谢我。”
“你这大功……也不知传回去,你们何门主听了作何感想。”明熹说,“不过看样子——这事和你在哪儿睡觉的事,完全没什么关系啊?”
“怎么没有。”临风收了笑意,冷哼一声,“出了这样的大事,你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说罢,她就转身往堂外走去。
明熹抬了下眉梢,快步跟上:
“出了什么大事,跟你睡哪儿这种小事有什么关系?”
“你不想知道吗?”临风伸出一两根手指,轻轻点在明熹肩上,笑道,“你特别想知道。你不仅想知道,你还想兜着圈子,想方设法想找我问话。”
明熹一愣,释然地笑了一声:“是,我很想知道。所以,你可以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吗?”
“让我跟你一起睡,”临风说,“这就是我的条件。”
明熹早就猜到她会提这个,但还是被这句话的用词说得一噎,默默改了一下措辞:
“……嗯,好,那这三个月,我同意你睡我屋里——你要睡床也行。但作为交换,你要尽可能地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临风:“好。”
明熹诧异道:“这么干脆?”
临风:“你不也答应得很干脆吗?”
“不过就是答应你住我那儿而已,”明熹耸肩道,“又不是什么特别大的损失。”
临风:“那我也是同理。把我的猜测告诉你,我也不觉是什么损失。其实就算没有这个交换,你也不用太担心我睡哪儿的问题了。”
明熹奇道:“这又是为何?”
“外面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得外出看看吗?”临风说。
明熹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我要外出?”
“什么?”临风脚步一顿,这下意外的人变成了她,“你本来就要外出——你怎么没告诉我?”
我出门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我师母还是师长,要和你报备不成?
明熹还没说出口,就听临风又说:“罢了,不过也无妨,结果一样就行,反正你都得出去。”
“……”
明熹说:“我以为你昨天就从峨眉和我的对话里猜出来了——她师母门内有几个门生外出未归,如果这几日还没有消息,我就要出去帮忙瞧瞧。”
“原来如此。”临风说,“那正好,你出门后,把这两件事一起瞧了。”
“所以,”明熹正色道,“究竟是什么事?”
“不如你先说一说,你猜到了什么?”
两人在巫门后山小路边的石凳上坐下,临风把手揣在广袖里,如是说道。
“我猜,”明熹试探道,“有人做出了一些只有你能做到的事情——譬如,能随手化出大量金银?再譬如,模仿你先前的行径,去俗世散布大肆金银之类的,是吗?”
“大差不离。”临风说,“不过,你还可以更大胆一些。”
明熹把手肘支在膝上:“如果只是寻常弄出一二两银子,那算不得什么事,除非是像你之前那样,张扬浮夸地弄得满城皆知、数城皆知。可是,能够像你一样,做到随意出手,就是半城金银的,还能是什么人?”
“打断一下,”临风语气平平道,“我从未一次化出过半城多的金银,最多光照半城,真不知道是怎么传成这样的。”
“据常理而言,世间从未有真正凭空化物的法术——你那个什么神女之力除外。”明熹说,“是以那人化出这么多的金银,必定有其出处。”
临风侧头,觑了明熹一眼:
“你是装作没想到,还是思绪当真被禁锢至此了?”
明熹迎上临风视线,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了然与戏谑。
她乍然被看破,半点没觉得恼怒,反而不由得勾唇一笑:“想不到到处招摇撞骗的神女,也有这么质问别人的一天?是——我的确还有更离经叛道的猜测。”
临风笑意不上眼,安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明熹轻声问:“你们仙门,不会还有第二个神女吧?”
临风转开了头,目光落在山坡下的一片田地上。
远处田地里,正有三两个巫头戴草帽,顶着日头,在田里拽着耕牛犁地。
明熹看她反应,心下的猜测愈发得到落实,不禁颇有些讶然:“还真有?”
“先说好,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并没有得到任何证实,否则我也不会这么轻易就透露给你。”临风说,“昨天你也问了,我如今尚且不足百岁。那么你就不好奇,在百年之前,仙门的神女是谁?她如今又去了何处?又为何会轮到我做神女?”
“你们上一任神女还活着?”明熹皱眉,“如果你不提,我会自然而然以为她是年近五百,寿终正寝。”
“五百年,”临风说,“对日月而言不长,对人事来说,却绝不算短。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谁能保证不发生些别的事?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寿终正寝,有时并没有这么容易。”
明熹沉默。
她想到了临风违律偷修法术的事情,以及曾有某任仙门神女因此被处死的传闻。
一旦临风有法力的事情败露,迎接她的,也是一样的后果。
临风没有注意,继续说了下去。
“有关上一位神女的事,仙门一向讳莫如深,连我也没有听过多少。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百年前的那次神女更迭,绝非平常,至少一定不是像你想的那样,上任神女在寿终后卸下责任,然后平平顺顺地换成下一位。我记得当初择选新神女时,就十分突然,之后大家对于上一位神女的下落,也只字未提,不仅如此,仙门内也甚少有人谈论。”
“上回去仙门我就看出来了,”明熹啧啧赞叹,“你们仙门的人很爱在茶余饭后谈论些逸闻趣事、爱恨情仇,像神女出事这样的大事,如果没有被广泛谈论,就只有一个可能——这件事不能谈,谈了会犯忌讳。”
临风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逸闻趣事爱恨情仇?你上次去仙门还找人聊了这个?”
明熹想起上次那则传言——
正主就在跟前,说是不可能说的。
“没什么。”明熹说,“这么说,如果你们上一任神女还在世,但又换了你担任新的神女,那她只有可能是失踪了。等等,她是失踪,还是潜逃?如果她被找回来,你会怎么样?”
“不管失踪还是潜逃,她一定会被找回来。”临风说,“她身上背负神力,仙门怎么可能容忍她在外流窜?至于找回来,如果她没有犯事,那么她照旧是神女,届时让我让位或是怎样,我都无所谓。可如果她犯事了——”
“犯哪种事?”明熹问,“如果是像你一样,乱洒点金银,那多半不会有事。”
“勾结外人,协理叛逃。”临风一字一顿道,笑了一下,“也不是不可能呢。”
明熹点了点头:“她当年失踪,也有可能是被什么人绑走了,毕竟神女之力太过邪乎,有人觊觎也是常事。那如果真是叛逃呢,她会被怎么处置?”
“死。”临风说出这个冷冰冰的字。
明熹沉思片刻,没有再说这个话题。
“这么说,今天仙门派人上门问你行踪,极有可能是那一个神女出现了,并且留下了一些踪迹。仙门为了确认那个神女的身份,需要先来排除你的行踪。”
“这就说得通了。”临风指背托着下巴,“仙门管事的那群老家伙,是知道上个神女还在世的。所以他们非常清楚,此刻弄出那些异事的,显然不是身在巫门服刑的我,而是她。这才有了方滢一和于浸凌的这一出,她们就是来走个流程,明知故问。”
“不错。”明熹颔首。
两人各自陷入思索,一时都没有再说话。
远处传来巫门门生吆喝耕牛的声音,后山的夏风柔和而温暖地吹拂着,更是给当下平添了一份静谧。
“不对啊,”明熹挑了下眉,“你还是没说,这件事和你住哪儿的事有什么关系。那一位神女露了踪迹,仙门此刻一定在大力搜寻,但她们找她们的,关我什么事?”
临风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答非所问地卖了个关子:
“你师姐那几个门生,是在哪一带没了消息的?”
“邯岭以南——昨天你应该也听到了吧?峨眉那孩子嘴上没把门。”明熹想到了什么,皱眉道,“怎么?难道我们门生失踪的事,和那位神女也有关系?”
“其实有些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临风朝明熹无辜一笑,在明熹开口前抢着道,“当然——也没告诉任何人。其实,你追查到的那些散布金银的案子,不一定都是我做的。”
明熹:“……”
“譬如半年前,我偷偷下界,曾听闻邯岭以南,几个地方凭空冒出了许多金银,听上去和我做的事情一模一样。”临风说,“但问题是,我那段时间根本不曾涉足邯岭一带,要不是我自认还算清醒,连我自己听了,都要以为就是我做的。”
明熹的注意力很快被更重要的事吸引走了:“不是你做的……难道是那一位神女做的?可那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但仙门这两天才注意她的踪迹,为什么?连在凡间溜达的你都听说了,他们却没得到消息?”
“很简单,”临风说,“她散布金银的手段本来就和我很像,而她散布金银的时候,我又正好溜去了凡间,仙门自然而然就把那些事栽到了我的头上,我不否认,没人会怀疑。”
明熹奇道:“你没否认?”
临风:“我不仅没否认,还帮忙遮掩了。为了让那几起事案子看上去更像是我做的,我甚至专门往邯岭一带跑了一趟,为了显得更自然,还不惜暴露了自己的一点踪迹,导致我那次偷跑下界,没逛几天就被抓回了仙境。”
“……”
明熹说:“你帮她遮掩行踪?为什么要帮她?”
“或许是唇亡齿寒,同病相怜罢?”临风轻轻哼笑了一声,“又或许,只是单纯喜欢看仙门吃瘪,看他们被人当狗似的溜着玩。那种狼狈不堪的样子,甚是有趣。”
明熹努力让自己暂时忽略掉“临风又在讥讽仙门”、“临风帮着疑似叛逃的神女隐瞒行踪”等与巫门无关的事情,说:
“多谢你提醒,虽然没有明确证据,但这两件都和邯岭有关,我一定会去邯岭一带看看——不过我还是想问,这和你睡哪儿到底有什么关系?”
临风歪着头看向明熹,露出一个微笑。
“哦,”明熹被她盯得回神,如梦方醒,“原来你的意思是,我外出了,就管不了你的事了,你可以找个好说话的人,替你安排住处?”
临风但笑不语。
“嗯?”明熹摸了摸下巴,“难道你的意思是,我走了,你就打算独占我的屋子?……罢了,也不是不行,你住吧,别乱翻就行。”
临风一脸认真地摇头:“我不住你的屋子。”
明熹疑惑:“不住?那你还想住哪儿?”
临风说:“我跟你一起出门。”
“啊?”明熹一脸空白,音调拔高,“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