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小雨下的又快又急,正如皇宫中的众人,每个人的脚步匆匆忙忙,无形中带着一股窒息的压迫。
这方天地中,唯有露天泉林称得上清净,宫女的婉转和缓的声音与急迫的雨声形成鲜明对比。
“前朝的武威将军,说起来可是战功赫赫,威名远扬。所谓的武威将军,不单单指一个人,而是指整个侯氏一族。”
“侯氏一族本是乡野人士,后前朝建立之初有从龙之功,侯氏一族无论男女,各个骁勇善战,从乡野小民一跃而上世家大族,每有征战,侯氏一族必定身先士卒。”
说到此处,宫女私有感慨,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也正是因为如此,故而侯氏一族族人多半战死,子嗣不丰。且侯氏有训,不结党,不营私,前朝历代帝王都视侯氏一族为心腹,百姓也对他们一族多有簇拥。”
沈阴阴半坐在软榻上,披着一件薄软白狐的披风,单手托着下巴,垂着眼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侯氏一族,既然如此得帝心,得民心,短短六十年而已,应当不该被人所忘,为何我从未听闻过?”
“因为侯氏一族,被灭了门。”
宫女轻描淡写的说着,沈阴阴猛地抬起头,似乎是不敢相信,这样一个世代忠良之家,如何会落到如此下场。
“是谁做的?”
“哀帝,前朝哀帝的确昏聩,当年侯氏一族被奸臣陷害,哀帝听信谗言,将侯氏一族满门抄斩。此举激起民愤,也加速了王朝的衰败。”
“太祖皇帝能够成功起兵,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侯氏一族的覆灭,没了骁勇善战,满门忠烈的将军,失了民心,也注定走向灭亡。”
沈阴阴抬起头来,眼神落在宫女的身上,这是她第一次认真的打量着这个日夜伺候自己的人。
一身再普通不过的天波蓝粉相间的齐胸宫裙,三十多岁的年纪,面容温婉,说不上是美人,气质却好,令人瞧着顺眼,是一见就忘的容颜。
唯有那双柳叶眉,沈阴阴瞧着有些别扭,她脑袋里凭空的想着,若是这对细弱柳叶的眉毛,换成有眉峰的英气剑眉,会不会更好一点儿。
那宫女被这样一双目不转睛的眼睛盯着,变得有些不自在,轻声道:
“娘子,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沈阴阴收回目光,摇摇头:
“没什么,只是有些感慨,世代忠良,得遇昏君,可悲可叹。这个起兵造反的侯明,果真是侯氏一族的后人吗?”
沈阴阴不动声色的问着,侯明这个人她怎么会忘呢?这个人还是姜凝曜亲自去找惠老王爷把他从死牢中救出来的呢。
本该囚与牢笼一生,如今竟然不知不觉的从刑部出来,无人发觉,甚至打着前朝忠良世家的名号,起兵造反。
沈阴阴藏住眸底的冷意,是她太小看了德顺,他环环相扣,步步算计,从没有一件事是多余的无用功。
若当真追究起来侯明的来历,怕是姜凝曜,老惠王,乃至于大皇子都脱不了干系……
宫女的眼睛望向窗外,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经意间的颤抖: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侯氏一族的人若为前朝起义,是最最顺理成章的。”
世代忠义之士,为下旨灭门的前朝皇帝起义,侧面洗刷了哀帝的罪恶不仁,也暗将矛头对准了新朝的反叛
沈阴阴默了默,再抬起头,嘴角带着笑意:“与你相处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姐姐叫什么。”
宫女似乎没有想到沈阴阴会问出这个问题,先是一愣,又很快反应过来:
“进宫人的人都是苦命人,没名没姓,倒是教导过的嬷嬷随意给取了个名字,叫樱红。”
沈阴阴低声重复了几句,想起来一句诗:“铁马擐红樱,幡旗出禁城。红樱,樱红….樱红….樱红…….”
仿佛把这两个字在口中过了百转千回,一股莫名的亲近在二人之间拉开。
两人无话只盯着窗外急匆匆的小雨瞧,浑浊灰蒙蒙的天,风一吹,雨水的清新透着门缝钻进来,带着丝丝凉意。
这样的天儿,令人昏昏欲睡,樱红的眼中也略带了些困意。
忽然,她听见沈阴阴开口问道。
“陷害侯氏一族的奸臣,死了吗?”
樱红微怔,没有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她嘴角动了两下,却没能说出话来。
喉咙里,似乎是有什么卡在里面,憋的她眼眶生疼。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阴阴的头靠在窗棂处,双眼闭起,呼吸绵和,似乎已经睡了过去。
樱红缓缓呼出一口浊气,也不知是在对谁说,轻声道:
“城破后,奸臣全族趋炎附势,倒戈太祖皇帝,过的风生水起,但还好,最后死了,全族上下无一活口,挫骨扬灰…….”
她拿起毯子,小心的盖在沈阴阴身上,缓步走了出去。打开房门的瞬间,外面夹杂着雨气的风清凉吹来,拂过她微红的眼尾。
低声呢喃,似是放下,又是释怀:
“死了….都死了……”
房门关上,凉风不再涌进屋内,静悄悄的,只剩下悠长的呼吸声,天色在渐渐变暗。
沈阴阴睁开眼睛,眸中清明,深潭幽幽。
……
紫宸殿
刘本鹤跪在龙榻前,明黄色的床帐上溅着鲜血,还没来得及更换,他透过纱帐去看安康帝的脸色,铁青灰白,双眼紧闭,呼吸急促又虚弱。
“圣人如何?”徐皇后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她满面焦急,眉头的皱纹几乎刻画成木,脸色憔悴的可怕。
“方才圣人听见有侯氏后人从宣州,青州,兖州多地起兵,气急攻心,当场便喷出一大口血来…….”
提起此事,徐皇后还心有余悸,细看之下会发现她的衣袖上也飞溅了几滴鲜血。
淑妃站在他们身后,忍不住拿着帕子抹泪,却又不敢出声,生怕如德妃那日一般被训斥,安王轻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如今庆王,楚王皆被囚禁在府中,四皇子年幼,唯有安王成年且为人稳重,能帮徐皇后分忧。
前殿的韦长明与刘伯令等人也在焦急等待,侯明的起兵纵然猝不及防,但更重要的是安康帝的龙体是否康健。
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朝廷内动荡惶惶,皆因安康帝的身子倒了下去,而储位未定,人心不安。
刘本鹤收回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长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圣人本就肝火炽盛而虚,容不得再受刺激,如今又……龙体大损,气虚欲脱,只能拿参汤吊着精气神儿,先行服药,再以金针灸之,以看成效。至于…..圣人何时能苏醒…何时能好转,臣也不敢妄言。”
“尤其是,圣人若醒过来,切勿再情绪起伏,动气生怒!!切记,切记!”
此时众人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刘本鹤的意思,便是安康帝能不能好起来,仍是未知之数。
殿内唯一失控的便只有淑妃一人,她听见安康帝用参汤吊着精气神儿,再也忍不住抽泣出声。
徐皇后身形略有踉跄,随即被安王搀扶住。
她堪堪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将松紧的眉头松开。
“太医署上下不管用什么法子,一定要全力保圣人康健。”
随即,她拍了拍安王的手臂:“你跟着我出来。”
路过淑妃时,她脚步一停,淑妃立马擦净了眼泪,生怕遭到徐皇后的训斥,却听她道:
“你好好照顾圣人。”
淑妃一愣,再抬起头,人已经走了出去,只瞧见发髻上的凤凰发簪,凤口衔着的圆润东珠在半空滑出优美的弧度,像是活了一般。
她眨眨眼,像是如梦初醒,方才那一刻淑妃觉得自己眼花了,那一瞬间的徐皇后就是一只发着光的凤凰。
…….
前殿的韦长明等人早已经等候多时,徐皇后坐在龙椅旁的圆凳上,侧目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默默无声的安王。
“你也坐。”
安王神色一怔,颇有些受宠若惊,他腿脚不便的转身,安坐下来。
“如今圣人需静养,但侯氏后人起兵作乱一事刻不容缓,他潜伏多年,假借山匪名义行走,眼下在五州起兵,着实卑鄙,毫无半点侯氏一脉的正气荡然。”
说到激动之处,徐皇后脸色潮红,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安王忙站起身来斟茶倒水。
徐皇后看了一眼他慌忙动作间打湿的衣袖,才转而看向韦长明:“眼下情况如何?”
“五地皆调兵遣将,与叛军对峙。其中徐州,润州兵力不强却胜在人多,可与叛军周旋。而兖州,青州……. 兖海节度使与青州节度使近十年来懒散无德,兵力孱弱,怕是抵抗不了太久。还有宣州,势必要丢了……”
“可否请求援兵?”
韦长明与刘伯令对视一眼,缓缓开口:
“可,青州紧邻沧州,而沧州临近便是幽州,若以幽州卢龙军出兵,平定青州,兖州,叛军此番谋划定然失败。”
徐皇后看了一眼安王,安王默了一默。
“此法可行。”
徐皇后脸色肃然:“好,我即可传信幽州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