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朱红的宫门口关闭,将紫红色绚烂的霞光隔绝在外,归于寂静。
沈阴阴跟随在德顺高人的身后,他走的很慢,影子越拉越长,几乎笼罩住了她的影子。
她一步步跟随,低垂着眼眸,看着影子重叠包围,脑海中思绪万千,她没有想到,德顺高人不止是跟贤妃暗中联盟,居然也与庆王勾结在一起。
说来可笑,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内心的震惊,眼前这个人深不可测,把所有人耍弄的团团转,他仿佛站在巍巍高山,低头俯瞰着渺小又充斥贪欲的人们苦苦挣扎。
沈阴阴也终于明白,为何德顺高人说要带着自己出去,道童子为何是那般的神色。
经过这一遭,沈阴阴对德顺的好奇,更深了几分,同时戒备和防范也在剧增。
她潜在嗅到了危险又可怕的味道,她的聪明在德顺高人面前,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玩乐罢了。
当对方是个强大的存在,也就不会担忧她能不能,会不会逃跑了,因为他会有一万种方法,让逃跑的猎物乖乖再回到他身边。
彩霞散去,暮霭夕阳落下,不过在眨眼间,橘红色的宫灯便已经冉冉亮起,映照着朱红幽深的宫墙和璀璨的黄瓦,珠光华丽。
德顺高人走在前方,他的步子悠闲,朝着人少灯暗的芙蓉园方向走去。
初夏,正是草木枝繁叶茂,攥着劲儿生长的时候,绿荫之下花朵盛开,蝉鸣不止,廊下的光影照不尽园子的昏暗之处。
德顺高人停站在一处阴凉的树荫下,回头对着沈阴阴问道:
“在这里,你能看见什么?”
沈阴阴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她环顾周围一圈,摇了摇头:
“高人在宫里设下的阵法精妙,再加上皇宫重地,有天地龙气在此,寻常的孤魂野鬼,自然不敢靠近其分毫。”
德顺高人笑了笑,他走到两颗粗壮且相连的桃树前,在树干相连接之处,他伸手进去摸索,过了好一会儿,手掌里多出来一个四四方方的黄符。
几乎是黄符被拿下来的瞬间,沈阴阴听见了不远处孩童说闹的笑声。
她顺势看过去,周围的夜景只在一瞬便发生了天差地别的变化,阳光明媚,桃花四散而开,随风摇曳。
秋千幽幽的荡着,一高一矮,分别是两个孩子,大一点儿的是个男娃娃,**岁的模样,小一点儿的是个女娃娃,不过三四岁。
他们坐在秋千上无忧无虑的笑着,眼见着一穿着宫裙的女子款款而来,她的步履有些慢,甚至可以说是艰难,单手扶着腰,隆起胀成球的肚皮。
女娃娃见到美妇人迫不及待的扑了上去,却被身边的宫女拦住。
而年岁稍大的男娃娃则上前不急不缓的行礼问安,他的乖巧让美妇人脸露笑颜,不由得抓着他的小手按在肚子上,轻笑言浅。
说话间,似乎有什么动静传来,美妇人及两个孩子抬头望过去,面色骤然间沉重,似乎是看见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她们在宫人的簇拥下,仓皇的逃入朱红的宫门。
光影暗淡了下来,沈阴阴恍惚之间看见了幽蓝色的匾额上隐隐绰绰写着两个模糊的字,在橘红色的火光中燃烧殆尽,璀璨又壮烈。
“看见了吗?”
德顺高人轻问出了声儿,目光却落在了方才那一架秋千的位置,眸色幽深又复杂。
“看见了,那是什么?幻影吗?他们又是谁?”
沈阴阴有些漫不经心的问着,她并非不知道那是什么。就如幼年时第一次被那只恶鬼故意惊吓时一样,被屠戮的村庄经过了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岁月过后,一切都不复从前,但恐惧和执念不会消散,反而会将当年所发生的一切记下来,然后不断重演。
德顺高人摇摇头,并没有回答她,反而是将那张四四方方的黄符重新塞进树洞中,让一切归于平静。
“走吧。”
他的一举一动,都让沈阴阴摸不着头脑,她实在不明白德顺如此做的目的,却又始终坚信,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可能是平白无故,而是饱含深意。
沈阴阴一步一个脚印,跟在他身后,耳边已经响起了一阵风吹乱叶的声响。
一只脚踏进露天泉林,她又收了回去,转过身看着正欲离去的德顺高人,终忍不住开口问道:
“为什么呢?你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帝王宠信依赖于你,朝廷重臣敬重你,后宫妃嫔谄媚讨好你,连皇子王爷也争先拉拢于你,所以…..理由呢?一定要毁掉这个王朝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说完这番话,沈阴阴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憋闷在心的那口郁结之气终于疏散开来,连呼吸都变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德顺高人只静静看着她,万千言语都化作了一声长叹,他转身离去,漂浮在风中的衣衫竟无端显得落寞。
沈阴阴盯着他的背影,直至其彻底消失在黑暗中,再也望不到,这才踏入了露天泉林。
热水投入白玉池中,氤氲缭绕,伺候的宫人精细异常,绝不是彭嬷嬷那等人可比的。
她们话少且有眼色,做事麻利严谨,以主子的心思放在第一位,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心里有数。
正如此刻,沈阴阴眼神朝着桌上一瞥,下一刻就有人将温好的清水递过来。
衣裳脱下一半,沈阴阴坐在坐在妆奁前,看着铜镜里模样清秀陌生的脸,不由自主的问道:
“他如今在哪儿?”
“沈娘子是在说‘银星’?他死了,高人把他从掖庭宫救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身子都凉了。”
沈阴阴忽而感到一阵恶寒自脚底升起,‘银星’死了,贤妃不知道,庆王也不知道,德顺高人在用一个早已经死掉的人,利用他们…….
若是哪一日,他将‘银星’之死归结于其中一方,那么另一方必定大做文章,如今庆王与楚王之间争斗已经进入了最关键的时刻。
平静的水波底下早已经是波涛暗涌,双方看似都在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实则就等着再添一把火,让整个河面都炸翻了天。
沈阴阴有种预感,‘银星’就是德顺高人用来搅乱河水的那枚石子。
不过眨眼儿的功夫,她就已经被收拾的妥帖,脸上再没有一丝银星的影子,连指甲缝儿都被清理的干干净净。
一条又一条柔软细腻的方巾接连不断的擦拭着头发,再将桂花油加入香炉中,慢慢熏陶着半湿的头发知道干燥柔顺。
房门从外面打开,端上来各色佳肴,如今时令中没有的瓜果蔬菜,还有天南地北搜罗而来的奇珍异味,却也能顿顿出现在她的方桌上。
沈阴阴不得不承认,若她是前朝哀帝,每日这般度日,久而久之,自然是无心朝政,昏聩无能,连笔都不知该如何握住了。
“整日闷在这里的确无趣的很,不如去问问高人我除了看些藏书之外,还能做些什么?”
沈阴阴状似不经意间的问着,一口一口吃着盘中鲜嫩多汁,软烂可口的牛犊肉。
“高人特意交代过,若是沈娘子觉得闷,大可遣派我们去查探消息,不论是前朝后宫,但有所提及,必定知无不言。”
回话的宫女一脸的赤诚坦荡,眸子清亮,堪比清澈见底的一捧汪泉。
“此话当真?”沈阴阴有些犹疑,她还是不敢相信德顺能对她如此的不设防备。
宫女轻笑,似乎对沈阴阴的戒备丝毫不意外,只慢条斯理的解释着:
“高人说过,对沈娘子不必设防,他不会害娘子半分。娘子若是不信,也不必强求,日久见人心。”
这话说的倒好听,沈阴阴却半个字都不信,她如今自知逃不脱德顺的手掌心,却要想个法子让姜凝曜得知眼下的情况才行。
“单于府和幽州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自从去岁突厥人大败之后,毕氏部落元气大伤,收敛了许多,已经许久不在单于府境内挑衅了。倒是幽州……”
沈阴阴抬眼望过去:“幽州怎么?”
被她目光中的凝重所摄,宫女愣了一瞬,随即道:
“幽州节度使王缅英勇就义一事传的沸沸扬扬,如今圣人还未指派新节度使上任,怕是对王缅之死心生不满。除此之外,幽州并无异常。”
王缅怎么死的,沈阴阴再清楚不过,身为安康帝制衡幽州的一枚棋子,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他不满也是再正常不过。
但听到最后一句,幽州并无异常,沈阴阴暗暗绷紧的心弦才终于松卸了下来。
并无异常说明姜凝曜还未从关外回来,而关于她失踪的消息也一定被钟长荣和周通城商议后死死瞒住,未曾透露出一丝口风。
如此安排便是最好,不然以他的性子,怕是冲动起来什么都顾不得了,到时候让安康帝发现了端倪,后果不堪设想。
眼下最最最要紧的,是要想法子让姜凝曜知道德顺的真面目,再不能被他所蒙骗。
沈阴阴闭上了眼睛,内心默念:师姐,这一回就靠你了,你可千万别叫我失望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