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沈阴阴一行人天不亮便启程,一直到落日时分,终于到了当年受灾最为严重的白塔村。
马车还未驶入村庄,沈阴阴掀开车帘,望向暮紫的天际,曾经巍峨的高山像是被人拦腰砍断,光秃秃的岩石没有植被覆盖,生出荒凉的破败感。
好像这些山,是被人遗弃在此,掏空了最后的价值,再也回不到从前的郁郁生机。
重建过的村子才过了十年,墙面都还崭新,与那座破败丑陋的山格格不入。
进了村,石山和云亭便去找了里正,出门在外留宿一晚的事情并不稀奇,且石山之前在酆都城跟在姜凝曜身边,王府的繁琐事都能应付,这些小事对他来说更是得心应手。
里正家的地方宽敞,却不够六个人一人一间房,其他的地方石山又瞧不上,干脆两人一间,如此凑合一夜。
热腾腾的饭菜被端了上来,一人一碗羊肉汤饼,配上盐腌的小菜,外加两碟子糯米糕,倒也是不错的吃食。
里正一家五口,夫妻二人,儿子儿媳还有一个不满五岁的孙儿,一家人看起来都憨厚老实。
年轻的儿媳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吃饭,双手交错在一起,显得有些局促,又似乎很在意这顿饭客人是否满意。
“招待不周,今日太晚了,没什么好东西给各位,明日一定去集市采买新鲜的羊骨肉好好款待各位。”
里正年约六旬,头发已然全部花白斑驳,脸上有着深深浅浅的褐色斑点,眉眼间的窘迫拘束,显而易见。
方才那个挑挑拣拣的小郎君给了他半串的铜钱,能抵上他们一家小半年的开销,再看这行人衣着打扮,虽说不上多好,可周身姿态不俗,他生怕招待的不够周到。
沈阴阴笑了笑:
“这味道很好,我们吃的惯。”
里正这才放心了一半的心,想着明日定然要买些吃食,再不能如今夜一般。
他正想着,便听那个俊逸的小郎君又开口道:
“十年前,您也是白塔村的里正吗?”
这话问的里正一愣,却还是点点头。
沈阴阴放下碗筷,直接进入正题:“您能给我说一说,十年前那场山洪塌陷的大灾吗?”
“这……”里正盯着他们这一行人,越看越觉得其中一个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
“大概一年前,也有位郎君来过,他年岁比你们都要大,瞧着气势骇人的很,他也老问过关于十年前的事情。”
沈阴阴看着里正打量柳雨的目光,便知他起了怀疑,摆手否认道:
“那我们便不知了,只是昨日路过九坡镇的时候听说书先生讲了段故事,今日正巧路过,心里边好奇,这才问上一嘴。”
听到回答,里正却只打着哈哈,并不打算开口,显然并没有相信她的这番说辞。
沈阴阴也不急,不再追问下去,等到回房洗漱的时候,里正儿媳送来热水,连带着身后还跟着一个奶呼呼的男娃娃。
“诶呀呀,你怎么进来了,快出去快出去。”
“让他进来吧,多喜人呐。”沈阴阴用指尖戳了戳马大燕,她立马会意,从荷包里掏出几块梨汁糖招呼那孩子。
里正儿媳被沈阴阴的笑迷昏了眼,她还从未见过这般俊俏的小郎君呢,只是他身边这位圆盘脸的姑娘有些个…..不搭。
男娃娃笑口颜开的吃着糖,抬眼瞥见马大燕手腕上的金镯子,好奇的伸手去拿,马大燕立马要躲开,却被沈阴阴一把拦住。
马大燕只觉得手腕一疼,眼前一花,金镯子就被摘了下来,被沈阴阴亲手递到了那男娃娃手上。
“诶哟,这是尊贵东西,你这孩子怎么什么都不懂?快还回去!”里正儿媳看着儿子手中那沉甸甸的金镯子,吓得冷汗直流。
“这有什么的,他既然喜欢那便送给他,不过是小玩意儿罢了。”沈阴阴顶着马大燕要杀人的目光笑着说道。
“不不不,这不能要,不能要。”里正儿媳上前想要扒开孩子的手,却因为太过于用力,惹的孩子哇哇大哭。
沈阴阴把男娃娃抱起,轻声哄道:“拿着吧,这就是你的,谁也拿不走。”
说着,看向里正儿媳:“我瞧这孩子虎头虎脑,讨人喜欢的很,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这镯子就算是我给他的见面礼。”
“可是…这…这这太贵重了,太贵重……”里正儿媳搓着手,屋内昏黄幽暗的灯火,照着她褐黄色的额头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人的不安是因为想要,又不敢要。
沈阴阴哄好了哭闹的男娃娃,目光落在她身上,叹了口气:
“其实我们是行商的,家里做些矿石的生意,你也知道这一行不便多说,这次出来本想着寻一个好山水,所以方才多问了里正几句。”
屋子里只点着一盏油灯,视线昏暗,里正儿媳却感觉到那位小郎君投过来的目光清澈犀利,穿透了她隐在阴影处的贪求。
她觉得自己的心思,在那双眼睛面前,无处遁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最终她还是败下阵来,开口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几分紧张的沙哑。
“其实…公爹不是不想帮郎君,而是之前那位来打听过,临走前,他留下了一笔银子,让公爹答应,往后不管谁再来问,都不准说。”
沈阴阴点点头,其实刚才见里正的模样,她便已经猜出了几分,以柳桥州的处事之风,他定然会把事做的漂亮。
只不过里正是个老实人,被她套话了几句,这才令她发现端倪。
里正儿媳看着沈阴阴怀中摆弄着金坠子的孩子,男娃似乎没见过这样色彩耀眼的东西,一个劲儿的往嘴里塞。
沾了娃娃口水的金坠子比灯火还要耀眼灿烂,那抹光华,世间任何都不能比拟。
沈阴阴的声音带着蛊惑:“你愿意帮一帮我吗?”
…….
翌日,里正天不亮便去了集市上买了几斤新鲜的羊大骨,到家的时候,天才微微亮。
两辆驴车早已经没了踪迹,儿媳洒扫院子,解释道:“阿爹,贵客有急事在身,您出门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就离开了。”
“啊?”里正看了看他手里提着的羊大骨,一脸的懊恼。
里正儿媳笑了笑,转身回了屋子,孩子刚刚睡醒,两只小手在衣柜的方向抓了抓,嘴里嘟囔着:“金…金….要玩……”
“好儿子,咱们不玩。那是你往后娶媳妇的家当,阿娘得给你好好的藏起来,谁也不让知道。”她轻点了点男娃的鼻尖,笑意盈盈。
…….
马车上,沈阴阴缓缓睁开眼睛,对上了马大燕愤懑不甘的目光。
“你陪我的金镯子!那是我的金镯子,你说送人就送人,沈阴阴你当我是死的吗?”
马大燕撇着嘴,眼眶里含着委屈的泪光,手腕上空荡荡的,好似她的心也空了一块。
长叹了一口气,沈阴阴揉了揉眉间,这一晚上马大燕都在念叨着金镯子,让她连觉也睡不好。
“那是何夫人给我的金镯子,你凭什么给人!!!”
沈阴阴无奈抚额:“你确定是何夫人给你的?师姐,我不在单于府,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何夫人给你的明明是一对金耳坠,可没给过你什么金镯子。”
马大燕一怔,眉角不自觉的抽搐几下,结结巴巴道:“那…那是后来给我的,先给的金耳坠,后给的金镯子……”
顶着沈阴阴注视的目光,马大燕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干脆自暴自弃:
“好了好了,是我拿了你梳妆奁里的金镯子。可你当时在幽州,平日里也带不了,放在这儿也是蒙灰,我就替你带一带嘛……”
说着,又想起了什么,恶狠狠的骂道:
“是阿玉还是刘嬷嬷?一定是阿玉告的状,这个死丫头,看我回去怎么教训她!!”
沈阴阴揉了揉鬓角,不想再继续下去这个话题,马大燕见她面色不霁,撇撇嘴,不敢再骂阿玉,话头一转,说起了正事。
“昨夜里正儿媳说的,不就跟柳雨告诉你的大差不差嘛?你还有什么烦恼的?起码金镯子给出去了,人家也没撒谎。”
沈阴阴将头靠着车壁上,目光失神的望向某一处,轻声道:“你不懂……”
马大燕最是不喜欢她这幅神神秘秘的模样,不由得撇撇嘴:“你不说我怎么会懂?”
沈阴阴却已经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脑海中盘旋着昨夜里正儿媳说过的话。
“几十年前村子里是有人上山的,说是从山上流下的溪水里,掏出过金沙,引得许多人来。可不知什么时候起,上山了的人去了就回不来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后来有个游方的道长来看,说是山里不安定,有邪祟,再不让进去了。”
马车外传来石山的声音:
“郎君,前面就是上庄村,是不是要停下来,问问当年的事情?”
本以为沈阴阴会应下,却听车厢内传来她沉静的声音:
“去往江陵府,这一路上都不必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