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敛舍弃城中商铺执意前往矿区存得是亲手铸剑的主意,可铸剑师傅们见她一个女郎纷纷劝她选柄现成造好的剑用何必费这功夫。
寂敛也不辩驳只是与赵玫租了个小院暂时住下,赵玫喜欢去看矿上的霸刀弟子习刀,寂敛则整日跟在师傅们身后看他们选矿治石铸刀。
她聪慧好学又手脚勤快常给师傅们打下手,时间长了见她没有印象中世家小姐的娇气师傅们也愿意指导两句。
一日待众人收工,寂敛将工具归笼收整也准备离开,风箱旁还有一人,风箱里呼呼风声隆隆回响。寂敛先前并未见过这位师傅,与矿上的老师傅比年纪轻上许多,动作间举重若轻非经年习武不能练就,不同于匠人粗犷的魁梧,他的健壮更似武将的沉稳肃杀,叫人心中一凛。
他缁衣短打正往槽中加碳,寂敛上前,“师傅可需搭把手。”不知何故他面覆半块青铜鬼面,转头看寂敛,见是女郎皱了皱眉,却又实在腾不出手,“你再去推些炭来。”
寂敛似对他异样神色浑然不觉,将炭从外场推来又去拉动风箱,动作已然十分熟练。两人在一旁看着,熔炉中火光明灭映亮两人面庞,狰狞鬼面上幽幽青铜光泽也仿佛温暖起来。
火候渐稳,那人拍去衣上浮灰站起来准备离开,他看到寂敛不知想起什么突然问,“你要学铸造?”
寂敛随他向外走,不解其意,只得恭敬答是。
“整个河朔论起铸造无人敢称在我之上,若他们不肯教你,明日你到半山寻我。”他站在棚栏下神色依旧倨傲,却是肯指教的意思。
寂敛闻言抬头看他,忍不住心中惊喜,连忙道谢,“多谢师傅赐教。”
“别叫师父,我不收弟子。”他摆手走远。
半山处确有个篱笆围起的小院,寂敛去时他正在院中打铁,一手握锤一手持钳不断锤打着石砧上烧红的铁器,叮叮砰砰,每成形一次便入水冷却,哧啦一声热气蒸腾。
他将打好的铁棍浸入水中,又扔了把铁料喂进炉膛,做完手头活计这才领寂敛进了屋。屋中一壁摆满各式刀具,架上还有尚未开锋的钝刀,他坐到桌前倒了壶冷茶满饮一碗,“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杨寂敛。”寂敛不敢再称他师傅只得拱手揖礼以示恭敬。
他将茶碗举到眼前把玩,“杨姓,可是长歌门下。”
到了矿区寂敛本不愿提及师承长歌,矿上多霸刀弟子难免碰面,论起来两家世交自己身在河朔少不得去山庄拜会。可她背着长辈离队又怎好声张,寂敛思及此无限纠结下意识咬唇,却还是实话实说,不擅长说谎的人即便撒谎也会漏洞百出。
“铸造学成非一朝一夕之功,门中师长可允你长久不归。”这简直是踩着痛处追问了,若非从未逢面寂敛几乎认为他是受家中所托追寻而来。
她有些急也顾不得什么乖顺,“门中师长不知我求剑之心确不知我擅自来此,您若怕因此生出麻烦不愿施教晚辈不敢多扰。只是我求剑心坚,若您同师长有故也请勿言我在此间。”
终于让人瞧见温顺皮囊下一点反骨。
不知面具下是何表情,只听他嗤笑一声,“我不过一打铁匠如何能与世家有故,到是你,行事乖张却偏偏名沉寂弇敛,还真是......”
寂敛被他笑得心虚,不知他未完的话是什么,“素昧平生您又怎知我秉性如何。”
他收起玩味直直看来,似在打量,语气到是未有的严肃,“所言极是,日久尚不可见人心又遑论素昧平生。如此便让我看看你的求剑之心是否如你所言不可摧折。”说着随手捞起一柄长剑抛给寂敛,走到院中。他自己不持任何兵刃只信手将先前浸在水中的细铁棍握在手中,“拔剑。”
寂敛知他功力深厚不敢掉以轻心却仍没能坚持多久,不出三招被他一棍击中剑柄,磅礴的力量震得虎口发麻,长剑脱手哐当落地。
他慢条斯理收棍回屋,“小姑娘,剑都握不住,何时能从我棍下走过十招再说铸剑吧。”
且说杨寂流一行既至河朔依礼拜访过山庄,寂敛的平安信也寄至千岛。家中知她无事便不会兴师动众寻找,她在此间也能安心锤炼。
自上次不过三招被挑落手中剑,如当头棒喝叫人冷静。寂敛的天赋在同辈中称得上耀眼,又从不取巧,向来踏实稳扎稳打,既便修习相知心法,若真以剑论武未必输给修莫问的长兄。可这一击却告诉她不够还不够。
寂敛回到居处翻找出沙袋缚在胳臂和小腿上,除却睡觉白日几乎不曾解下。赵玫见她缚着沙袋上下山、提水、负重,几日下来系带在身上勒出於痕,腿肚仿佛都酸涨得直打摆子站立不稳,
力量是每个习武之人都避不开的道,既便是以灵巧见长的功法也不是完全不需要力量。而铸剑这样依赖力量的事,千锤百炼,一丝一毫稍有偏差难成名器。
赵玫担心她给自己的强度,一连几天非要同她一起去矿上一起回家才放心。“看着温柔乖巧一姑娘,怎么这么狠得下心对自己下手。”
寂敛眨眨眼,“我是什么样子阿玫不是最清楚了吗。”
赵玫掂掂她臂上的沙袋,“好了,进去吧,晚上等我一起回去。”
近几日似有新矿,许多人都下井去了,寂敛在上面守着,本自上次她已很久没见过这位对自己有半师之谊的师傅了,就连半山的院落也不见人,可今日他突然出现在矿上,从矿井下上来。
不知在井下待了多久,面具遮不住的倦色,他应是要回半山休息,看见寂敛似好半晌忆起前事,轻哼出声,“还不算太蠢。”
寂敛并未因他的冷脸而心生怨怼,也没听清他含混说得什么,仍旧神色恭敬,“您看起来很累,是否有什么需要帮忙。”
他以拳抵额揉捏眉心,确实疲倦,可井下的事还没解决,“我去那边躺会儿,你看着日晷,偏东时叫醒我。”连像样的铺盖都没有,他就直接合衣靠在树下倒头就睡。
不知井下发生了什么如此累人,寂敛怕误了时辰守在日晷旁直愣得像个门神,谨守礼法不向树下靠连眼神都不落那处。待到了时间要去叫人才发现事有不对,他上来时一身热汗又枕在石上睡得昏沉,加之吹了风,现在整个人都在发热,面具未遮住的半张脸面色潮红,出了一头湿汗。
寂敛替他将面具扶正,心中连连叫糟,他现在烧得醒不过来,敞棚里实在不是养病治人的地方,人都在井下没人可以帮她将病人挪到避风处。
新矿一直在透水,他在矿下三日没有合眼,最后实在支撑不住才上去,可就连睡梦中都是矿下湿冷的触感。他好像仍浸在水中,这些水怎么也止不住,不知是谁拉了他一把,浑浑噩噩中他随着这股力量走去才感觉身体渐渐暖起来。
睁开眼是半山小院粗简的陈设,脑袋昏沉得一时无法思考,勉强找回一点思绪,自己之前应是在工区树下睡着了,想着坐起来湿布巾从额上掉下。
起身披衣走到门前,寂敛正抱膝坐在檐下。
“怎么不到屋里。”他坐到一旁,一手支在膝头,高扎的发束有些松散披落在肩,竟让人品出些落拓意味。
两个都疲倦不堪,没有往日的倨傲与疏离竟能平和地坐在一起说起话。寂敛看他一眼,“未经主人允许不好擅入。”
对面人差点笑出声却绷着面孔正色到,“那你应该让我睡在院中。”
寂敛侧头看他,实在倦得不想多说,神情却明明白白表达不行可以闭嘴。
“总要感谢你送我回来,或许你有什么愿望我可以帮你?”
寂敛看到他一双眼睛如静水深流,一瞬间有些好奇他到底是谁。可正如他的面具,不愿示人的秘密又何必追问。“有啊,比如我该怎么称呼您。”想了想又补充,“我不是想问您的名讳,只是您不让我称您师傅,可是就算半师之谊,路上遇到我总该向您问好啊。”
这话让人一愣,原来在她眼里自己是大片的空白,“柳初一。”
寂敛没料到会这样直接,竟生出一点挟恩图圾报的愧疚,磕绊到,“我......我可没有问您名讳的意思哦,姓就可以了,这可是您自愿的。”
柳初一看她辩解的样子,眼中露出微薄笑意,“嗯,我自愿的。不会杀你灭口,放心吧。不过这实在算不得什么愿望,你可以再......”她实在不必浪费宝贵的机会用在这么不值一提的小事上,他的许诺慷慨,贪心一点求把绝世名剑这样的愿望也可以满足。
寂敛却打断他神色认真,“我已经用掉机会了,您不必替我可惜。”她想要学铸造术,不是令人为难的愿望,本可以借机提出来想必不会拒绝,可寂敛明白自己现在的能力距离上手铸造还差火候,“将您送回来也不是什么值得提如此重谢的事,谁都不会放任一个病人昏睡不管的。”
“令尊令堂到是将你教得知礼有度。”柳初一意味不明轻轻叹息,似是感慨。
“您同家父家母有旧?”寂敛敏锐捕捉到他话中不同寻常的情绪。
“霸刀与长歌门世交,这样的交情算不算有旧。”他不肯正面回答却将问题抛回去。
寂敛好奇心也一向不重不愿追问,全盘接受这套说辞。天色已暮,她守到病人醒来,两人方才说话功夫观他精神头不错,也没有可担心的事了,“自然,只是今日天色不早实在不宜叙旧,您尚在病中要多静养,我不便扰您清静这便告辞了。”她起身收起方才聊天时的随意,又是恭恭敬敬拱手揖礼。
这个年龄的姑娘正应活泼明艳些,看她难得放松不久又恢复这番板正作态柳初一生出一点点促狭念头,学着她的样子回她,“小友客气有劳照看,我不便相送还请小友路上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