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御心避芥蒂

沐天落这一句看似轻描淡写的问话,在公子悟听来不亚于一道惊雷,毫无防备地点燃了心头的恶火,他倏地站起身来,怒喝一声:“沐天落!”

喝声刚起,尚在一旁执壶煮茶的灵体立即掷开手中物件闪至真身,瞬间融为一体,璀璨的星芒闪亮醒目。

脱口而出的喝声在静谧的茶室回响不止,公子悟怒视面前的少年,一道威压蓄势待发。尽管少年看上去依然神态自若,满面的无所畏惧,耀眼的银光似乎敛尽所有的情绪,却还是掩饰不住全身上下漫溢出来的警惕与戒备。

看到少年如临大敌一般,公子悟不由得冷静几分,意识到自己不能责备少年的那一句挑衅——不应该也没有资格:少年既不是自己的后辈,也并非门生弟子。虽然年少,资历尚浅,他依然是神域的至尊,天族的君主。

细细想来,少年的所作所为或许只是为了向世人证明自己配得上天君这个身份。但是以他此时的修为与阅历,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评价,都远远谈不上“服众”二字。

依着神域沐氏千百年来的家规,每一个少年在成为天君之前,身边都至少有一位守护者,这位守护者必定是神域德高望重的人。此外,还有年纪相仿的少年作为侍从跟随左右。

在世间或隐姓埋名,或低调慎行,在游历的过程中试炼成长,直至修为登上逍遥境界,并且能够拿出几件不俗的功绩。如此方有资格成为天君的继承者,得到神域五大支族的绝对拥护。

当然,就算是在两百年前,御心族人既不会出现守护者,也从来没有侍从,这跟御心族的忠诚毫无关系。

而面前的这位天君……

公子悟暗暗摇头:先是母子二人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隐居,而后在悬镜崖被岚先生那个孤僻的老头不近人情地约束了六年。在与世隔绝的环境里成长修行,对一个天君来说当真合适吗?

且不谈身边有无守护者,便是贴身的侍从都没有一个。原本以为烈焰庄的那孩子能跟着他,不知何故让他们分道扬镳……从未涉世,孤身一人,就这么不负责任地被推到风口浪尖。一经踏入世间便遭众人追杀,被设计陷害险些丢了性命。

在暮宗山,虽说他征服了一枚天石,却在围杀中陨落,尽管留得一命,终究算不上一件值得夸耀的功绩。

憩霞庄的天诏,诏谕震惊**。那是凭借传承的圣物彰显身份,加上天魄与御心两族的鼎力相助罢了。

去往阆丘的途中多次经历险境,均能化险为夷平安脱身。但是堂堂天君要是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恐怕只会贻笑大方吧。

泠曙山再得一枚天石,确实不俗。然而无人了解具体的过程,世人甚至连这枚天石的存在都不知晓,何谈功绩一说?

最让人侧目的一番作为,大概应该算是在圣都帝宫。但是……

公子悟想到这里,不由轻蹙眉尖:天君圣都之行,人族的几大名门世族能被如此顺利地清肃,所畏惧的恐怕不是天君本人,而是他身后的御心族,甚至是可以直接说是因为并未露面的自己。

“公子悟的傀儡”,齐自诺对于这一说法深信不疑,不用深究其他各大世族的家主,抱有这种想法的大有人在。

再说御心族的九公子,又有几人是真心拥护这个少年天君呢?或许更多的是因为听从师命吧。

严格算起来,这位少年天君的身边,绝对听从指令的仅有天魄一族。当然,天魄族人的忠诚从来不会让人失望,但是刻板教条一样令人发指。

公子悟不禁对自己的安排产生了一丝怀疑:自己擅作主张地令惜儿跟随天君,让这个最为得意的门生姑且充当一个守护者,希望能够随时规劝天君的言行。或许是因为担心天君的安危,或许是……其实还是对少年缺乏信任。如今看来,这样的安排好像适得其反。

是规劝,是守护,还是压力?

再看沐天落的言行举止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言谈措辞无懈可击,举手投足礼数周全,对待臣属谦和内敛,与人周旋张弛有度……近乎完美的表现,这大概正是让人感觉不妥的地方。明明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本应存有三分洒脱,不因惧怕犯错而恪守成规,他却显得太过老成持重。

可是来到北冥后,他偏偏要颠覆最大的“成规”。他是急于证明自己吗?

瞬息之间,公子悟将沐天落离开悬镜崖后的种种经历梳理了一番,虽然已经及时敛尽外露的气息,然而君臣之间的气氛仍然越来越紧张,空气似乎都已凝固,只待某一刻的爆发。

沐天落极力克制着自己所有的情绪,不动声色地垂着眼睫,好像只是静静地等着对方说出接下来的一句话。

孤身行走于世间,若是没有一个人可以完全信任,他会胆怯吗?若是身陷四面楚歌仍然要完成自己的使命,他会退却吗?

公子悟对自己方才不负责任的怒喝有一些自责:岚先生那个古怪老头把他就这么扔到乱世中,甚至不近人情地将他逼至绝路;还有他那位不靠谱的父亲,竟然早早将天石圣物交到一个孩子的手中,十多年里却不闻不问;更甚者,自己居然被岚先生影响,也跟着推波助澜……

此刻,他生出几分好奇:这个少年的心中究竟存有怎样的信念,能够支撑他面对诸多劫难,而且还毫无怨言。

但是,在这样敌对的气氛中,他知道自己再也问不出口了。

现在首先要解决的是让这个少年放下敌意与戒备。

公子悟缓了缓心绪,极力隐去因为提及那个人而产生的某些情绪,和颜说道:“天君若是恪守天道,御心族必当誓死效忠,何谈决裂二字?”

沐天落抬眼望向公子悟,十分客气地言道:“如此甚好。本君自认尚无违逆之举,还请族长不必动怒。”

公子悟听着这冷冰冰的语气,心中难免感慨:先前听他言语之间,似乎与岚先生有些不对劲,现在跟我也开始刻意保持距离了。唉!这孩子……

他犹豫片刻,斟酌言辞说道:“寒夜君纵横往来千百年的时光,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他未曾明言,我也不便追问。”

“哦?除去天石,还有什么事物能让寒夜君不遗余力?”沐天落问道。

公子悟踌躇再三,谨慎地说道:“据他的说法,他要寻找一切之源。”

一切之源……赐名之说……沐天落颔首不语,沉思的时候却没有丝毫的放松周身的戒备。

公子悟眼见如此情势,到底还是心疼少年,于是躬身揖礼,恭谨地言道:“天君所问之事,只可叹臣所知不详,无法相助,还请宽谅。此外,天君托付臣撰写天试章程,臣已经拟就,且请御览指正。”言罢,他召出一卷白绢双手递出。

沐天落抬眼言道:“族长费心了,待本君看过之后再议罢。”

公子悟将白绢置于茶案,再行一礼,“臣就此告辞,且请天君万事保重,切勿轻易涉险。”话音即落,他陷匿身形离去。

沐天落一动不动地端坐在软榻上,过了许久,他忽而舒出一口气,仿佛卸去万斤重担,心中仍有一丝后怕:他只是气息外露那么一瞬间,给人好似天塌一样的压迫感,且不谈与他修为境界的天差地别,只是想到“御心”二字就不得不令人胆寒啊!

御心族与天君之间向来保持着恰当的距离,确实不是没有道理。

对于御心术,沐天落吃过一次亏。那时初入青风镇,仅仅坐忘境的公子悦施展御心术就已经让人生不如死,而公子悟……他想都不敢想。

沐天落凝聚心神抛开那些不愉快的经历,细细斟酌公子悟极其谨慎的应答,心中不免失望:对于妖族的恶咒隐秘,他和岚先生究竟在隐瞒什么?一切之源指的又是什么?为何他们都是避而不谈?

怀疑的种子一旦生了根,就如同荒草一般疯长,让人无法平静下来。沐天落不仅心神倦怠至极,浑身筋骨也是酸软不堪,好像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心力,就连动弹一下都无法做到。

不知呆坐了多久,沐天落终于勉强聚集起一点气力,滚到不远处的热泉中,很快就昏睡过去。

沐天落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在各种梦魇中辗转挣扎,迷迷糊糊直至临近酉时方醒。醒后,他立即感知到一道气息停在阁楼外,原来是槿辰送来的口信:孤烟族已经派人送来战书。

沐天落缓过身体的剧痛,灵体将晚膳端至热泉旁,他根本没有丁点食欲,胡乱吃了几口就拈了个诀把吃食清除干净。他斜靠在热泉边缘的玉石上,遣了灵体去到红杉林外的临水楼,见槿辰独自一人正候在书房内。

他递上一方石匣,神色显露些许担忧,“君尊,孤烟族此次送来的战书共有五封,着实让人意外。”

灵体接过石匣取出战书,五战皆是由数人组阵发出挑战,而且其中仅有一战出现执司南久风的名字,所选地址均在雪岩峰地界。

沐天落想了想,灵体对槿辰示意道:“你即刻回复孤烟族:五日后,每日巳时我会准时赴约。”

槿辰问道:“君尊打算歇在雪岩峰的聆谛庄吗?是否需要传信与烨生,让他将聆谛庄的品琼阁做好布置?”

“不必了,我仍是回阅泉阁。”

槿辰点了点头,想起一事,“君尊,今晨公子惜受公子悟师令,让他即刻启程遴选天试之地。因事情紧迫,不到午时他就离开了拂笙庄。他托槿辰向君尊转告辞行之意。”

沐天落对公子悟做此安排的深意心中了然,便由着他们师徒去罢。离开临水小楼,灵体直接去往迦楠院,那里还要面对更为棘手的难题。

陌青啸已经早早等候在迦楠院外,满面神色严肃。

他身后的杜松长老低着头,口中仍在低声劝说:“少主,似天君的这派作法,在医典中当真是闻所未闻。执司大人历经几番折磨,身心俱损,作为她唯一的亲人,你怎么能放任旁人这般为所欲为?”

这几日,陌青啸被他与杜杖二人劝得耳朵都生了茧,眼见酉时即至,他不耐烦地叱道:“终究不过是这一个月的时间罢了,对于这个赌约,姐姐尚且没有任何怨言,你们却偏要在我面前叨叨个不停,根本就没有把我这个少主放在眼里!”

正说着,灵体落在远处的玉石小道上,陌青啸立即噤声,快步迎了上去,听到心海中响起天君的声音:“药浴之方稍有改动,你令人将药材备齐,并将此物作引。”

灵体召出一朵湛蓝色的云团,停在陌青啸的胸前。

他接过云团仔细地上下打量,好奇地问道:“尊上,这是何物?”

“圣光。”

十日后,菊月二十日巳时,雪岩峰。

经过南久风与长老会的几番讨论,打得一把如意算盘:五封战书一并递到天君面前,只要能胜了其中一阵,孤烟族就能与神域分庭抗礼,共治天下。先前四阵正如车轮之战,胜负并不重要,只要能耗尽天君的心力,最终一阵可望一战而胜。

孤烟族由长老会诸位长老轮番组阵,虽然四战尽数落败,然而每一战都是鏖战多时。今日终于到了决定命运的最后一战,南久风似是成竹在胸。

沐天落乘着碎羽疾驰而至,落在雪岩峰深处的峡谷中。

谷内并不开阔,黑色沙石遍地,赤色岩石支棱其间,两侧山壁如同屏障,将天空遮蔽得仅留下一条长缝。沐天落召出灵体执握黑玉长笛立于身前,稳了稳带着倦意的心神,握紧鬼泣灵斧望向远处。

百丈之外,一身深蓝衣衫的南久风站在中间,身后两侧是三十六个头戴木雕假面的人,清一色的灰绿色短衫长裤,头扎发辫,与前几日组阵挑战的人同出一辙的装扮,只是人数更多了一些。

南久风将沐天落仔细打量了一番,信心更足,朗声言道:“天君孤身前来应战,是不是太过托大了?姑且不说这几日你频繁往来于暗影森林与雪岩峰,也不谈此前四战耗费巨大的心力,南某只是单单对一事好奇:面对如此激战,你居然还能分心,不惜消耗星辉帮助陌青吟修行。究竟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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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惹枫红
连载中筠枫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