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月初一,望绝峡谷。
赤仑山是一条自西向东连绵数千里的山脉,山高入云,终年积雪,横亘于墨霞郡的北端,被人族称作天障。赤仑山脉有千仞高峰无数,其中两大冰峰最为著名,即冽神峰与凌仙峰。这两座山峰相距百余,常年阴云积聚,雷鸣不绝,风雪肆虐,此处便是充满了死亡气息的望绝峡谷。
来到望绝峡谷近前,北望狭长的峡谷,若是侥幸能够穿过遍地尸骨的死亡之门,不受谷内漫漫无尽的邪气血毒的侵扰,走过数里迷宫一般的黑沙乱石之路,便可见到如同世外仙境的雪岭绿林,恰似荒漠里的一片绿洲,赤色的土地上云杉成林,青草遍野,冰雪化泉,飞瀑轻淌,水清河澈,全然不见丝毫阴邪的气息。
这里,正是伊墨族世代隐居地方,名谓典裔郡。
云杉林内,纵横交错的溪河蜿蜒穿行,高高低低的玉石阁楼依水而立,直至雪岭深处,一道天涧将密林一分为二,涧中云雾缭绕,涧深不知几许。百余丈宽的天涧仅有一座数丈宽的脂玉石桥,桥畔竖立一块脂玉界石,上面雕刻着赤红的篆文:西奈院。
跨过天涧上的石桥来到西奈院,云杉密林之间便是伊墨族执司与长老们的居所。
雪色阁楼点缀在青树红土之间,其中最为气派的一幢名为岱岩阁,隐隐散着赤色的光芒。
临近午时,公孙雴云乘着赤隼疾驰而至,落在岱岩阁前面的一方空地上,信步走入阁楼。他一眼瞥见堂内软榻上斜卧的那一人,血玉假面遮掩下的双眸暗暗流露出一丝厌烦的神色,隔着近十丈的距离就止住了脚步。
软榻上,身穿一袭血色衣衫的男子正是伊墨族的执司左仓何,手中的青玉茶盏热气氤氲,盏中是浓酽赤色的大红袍,茶汤中隐约散着血腥之气。
觉察到动静,他支起身体抬头斜睨,橙色眼眸中闪着一缕邪魅的光芒,满是疤痕的脸上露出狰狞诡异的笑容,声音嘶哑地说道:“没想到,你能亲自到我这里来,倒真是万分难得呀!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急迫到连血燕儿都信不过了?”
公孙雴云语气冷淡地说道:“令人意外的人应该是你才对。堂堂妖族的执司大人,去了一趟圣都,居然只带了一个人出来。齐自诺的人呢?”
左仓何反问道:“你专程来到望绝峡谷,不会仅仅是为了这个人的吧?”
公孙雴云冷哼一声,不愿多言,只是冷冷地盯着他手中的茶盏。
左仓何干笑几声,阴阳怪气地说道:“铭赤云,你不说我也知道,齐自诺这个人还有用得着的地方,不然这次你不会叫我出手。不过,我左某人帮了你,却得罪了落木族,这可如何是好?”
“呵!你还有心情提到落木族?”公孙雴云不屑地说道:“你现在最应该担心的恐怕不是落木族,而是天诏吧!”
听了此话,左仓何似乎眼中一亮,兴致更为高涨,“你倒是跟我说说看,那天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天族怎么突然对我妖族上了心?他们这会儿想起来要一统天下了吗?”
公孙雴云答非所问:“西钟族一早就把臣降书交给天族了;落木族首战即败,长老会还有十八人受了重伤,再无挑战之力;就连萧月泽也败了一阵,看来云泽族的命运亦是大同小异。你在圣都已经与天君对过阵了,他的实力想必心中应该有所评判了吧?”
左仓何大笑着说道:“铭赤云啊!哈哈哈哈,原来你是转身做了天君的侍仆,跑来我这里当说客的。我偏不理睬什么天诏,他一个小孩子能把伊墨族怎样?依我看来,他怕是连望绝峡谷的大门都不能活着走进来。”
公孙雴云顿生厌烦,“天君的侍仆”这几个字像是几根利刺扎在心头,既拔不去,又忽视不了。这天下原本是由自己掌控的乱世,怎么就风云突变换了天?
他不悦地说道:“你别忘记了,他的身后有一个逍遥仙修替他撑腰,区区望绝峡谷那人眼面不过是个儿戏。”
“小天君不是独自应战吗?天诏里面可没有提到御心族。”左仓何戏谑地笑道:“你该不会是被公子悟给吓到了吧?他们神域的人,个个自诩天道卫士,一贯循规蹈矩,自己定的挑战规矩岂能食言。再说了,妖族跟天族自古就是正邪殊途势不两立,我不信公子悟不懂这个规矩,他绝对不敢对我伊墨族做出逆天之事。”
听了这话,公孙雴云有点莫名其妙:妖族和天族的关系确实敌对,却从未听说过有什么规矩,更不用说公子悟会怕了他区区妖族执司。他斥道:“这位天君可不管你们有什么规矩,如今的规矩都是他定的。”
左仓何坐直了身躯,深深地看了一眼血玉假面,饶有兴致地说道:“铭赤云,你跟我句句不离天君二字,我正好要跟你说道说道。那日你将血燕送来我这里,只说要我把风庄里的人带出来。你应该知道我左某人的惯例,一旦出手必沾人命。若是遂了你的意愿,把齐自诺与言靖哲两个人都带出来,那么死的人就是天君。”
他故意顿了一顿,瞪着一双狡谲的眸子,笑问:“关于这一件事,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没有跟我说清楚?”
公孙雴云没想到对方会扯到这个话题上来,当即嗤道:“你以为你轻易便能伤了天君的性命?”
左仓何哈哈大笑起来,“不不不,并不是我以为,而是你以为。一石二鸟,不正是你铭赤云一贯的伎俩吗?”
公孙雴云冷冷地问道:“所以呢?你究竟想说什么?”
左仓何收起笑意,故作神秘地说道:“我姑且不谈这个小天君究竟有什么蹊跷,但是很明显的是:你对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
公孙雴云呵斥:“一派胡言!”
左仓何摇了摇头,举起茶盏一面贪婪地吸纳着茶息,一面轻笑言道:“不管是在什么地方,也不论对方是谁,随便带走一两个什么人,对于你来说如同探囊取物。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那只血燕带的信你连拆都没拆开过,直接就送到我这里来了。你说说看,究竟是什么人之般厉害,能让你连信都不敢拆了?”
那封血燕传书,公孙雴云确实没有动过。在拂笙庄天魄族人的眼皮子底下,血燕能安然无恙飞越暗影森林抵达目的地,天君的用意实在是太明显了。
但是,公孙雴云岂是轻易受人摆布之辈?特别是滨水庄园已经被对方拿捏在手心,他更不甘心服软。传信给左仓何,与其说是让他去圣都救人,还不如说是借其之手给天君一些教训。
见公孙雴云沉思不语,左仓何接着说道:“你为什么找我帮忙,还不是因为我的血灵毒术恰好是霸邪术的克星。提起霸邪术,我不得不再多问一句了,你说神域的天君怎么会修习北冥心法?”
左仓何一边饮着大红袍,一边不怀好意地冷笑,“铭赤云,你到这里究竟有什么目的?或者应该这么问:你的新主子对伊墨族打的什么主意?”
公孙雴云被他说得心头火大,不由阴恻恻地笑道:“我的新主子?你不用绕来绕去地试探我,既然这么想知道答案,我不妨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们妖族的魔君回来了。”
左仓何却没有现出任何意外的神色,反而伸出殷红的舌尖舔过苍白的双唇,嘶声问道:“那么,你为什么要我出手去取魔君的性命?”
公孙雴云一惊,暗自想道:难道他早就知道寒夜君还魂之事?而且还深信不疑……
左仓何似乎瞧出公孙雴云的心思,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十九年前的那场血月祭祀,目的就是为了唤回亡灵。至于唤回是谁的魂灵,我左某人不想深究。他如果真是乱世的魔君,我定当追随左右;他如果执意要搞什么共举天道,旁的妖族怎么选择我不管着,但是伊墨一族断难与之同道。”
公孙雴云反问:“怎么,你觉得圣都还不够乱吗?”
提起圣都,左仓何有些犹疑,“乱是够乱的,但是……”他说不上具体是什么感觉,“太过顺利了,没有腥风血雨,总觉得差点意思。”
“所以呢?”一番对话,公孙雴云说得心中烦躁,于是打算不再相互试探,直言:“他说给你五天时间,向神域递交臣降书。”
左仓何不以为然地说道:“哦?不然他要怎么样?”
公孙雴云反问:“难道你打算就这么继续装聋作哑?”
“或许,请他来一趟望绝峡谷领略领略伊墨的血毒,不失为一种选择。”
公孙雴云斥道:“你是觉得自己比萧月泽技高一筹,还是希望天君对你另眼相待?挑战的规矩全是依着你们妖族来的,假如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如此自信。你可知道陌青吟败阵之后,十八个长老不宣而战,须臾间被他废尽修为……”
听到这一句,左仓何忽然严肃起来,指尖紧紧地捏住茶盏,喝问:“废尽修为?你说的是……天君断了他们的毒道?”
“没错。”公孙雴云虽然诧异左仓何的反应,不过看起来效果不错,便接着说道:“落木族所仰仗的无非就是瘴毒,断了毒道修为,当然元气大伤。战败后,执司和长老会闭门养伤,再不提挑战之事。我看,天君还没有使出全力,他要是借用天石之力,血灵毒术也算不上什么。”
后面这一段话,左仓何却是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暗暗在心里面琢磨着:魔君转世重生,竟然会断了长老们的毒道?难道说,他现在可以掌控狂化的族人?
暗影森林,迦楠院。
五天的药浴,对于陌氏姐弟二人都是一场身心的煎熬。每日药浴之后拔去封闭穴道的银针,周身的断经裂骨之痛使得陌青吟心神几欲涣散,勉强服下汤药便昏睡不醒。若不是必须一日三餐维持体力,陌青啸宁愿姐姐陷在睡梦里,也好过在疼痛中挣扎。
断绝毒道后的第八天,陌青吟眉间的银针已经去除,神智清明,心海深处的狂意处于无止无尽的休眠。但是,心神亦极度困怠,一觉睡至午时也没有完全消除倦意,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聚不起丁点的心力,就连起居都需要侍女搀扶,好像大病未愈的身子弱不禁风。
这些时日,陌青啸尽心尽力陪伴在姐姐近前,一面为狂意的不再发作而欣慰,一面为身躯的羸弱不堪而焦虑,心情一直是七上八下。每日药浴时,在茉芳阁外与天君相对而立,他偏偏不敢多问多说。
今日好不容易等到酉时,沐天落的灵体如期而至。陌青吟斜倚在软榻上,面色苍白,气息孱弱。沐天落散去灵识将她的心脉经络细细探过一遍,不免有点遗憾:以这样的状态开始修行,恐怕无法承受气息对身体的重塑。
断绝毒道之后,假若无法再度修行,妖族如何在世间立足?
被摧毁的山河难以重建,那遭受损伤的经骨是否能够修复呢?
沐天落沉思苦想,在医道典籍中搜索,联想到上官白蔹曾经用在宗令其身上增强灵识体魄的办法,很快自创一方:施针与汤药并用五日,用以修养肌体,稳固心神。
陌青啸眼见天君的神色仍是自信满满,暂且放下心中的不安,想到一些更为重要的大事,于是谦逊地问道:“尊上,听闻西钟族早已送来臣降书,而云泽族的萧执首战败后呈上了另一封战书。而今一月之限已过三分之一,却不知孤烟与伊墨二族是何态度?”
沐天落以灵识言道:“今晨伊墨族呈交了臣降书。至于孤烟族,本君给他们时间权衡利弊,不急于一时。”
陌青啸震惊,“左仓何竟然愿意直接称臣?此人是在血毒里泡大的,他怎么会放弃毒道?”
沐天落没有回答,专心为陌青吟施针,引天地之息助其重建经络。一个时辰之后,他留下一句话:“你依方煎药,每日服用三次,本君仍是酉时来此为其施针。”言罢,灵体隐去了身形。
之后五天的修养,陌青吟身体恢复的速度远远超过预期,直至最后一天施针结束,心神宁静强韧已经胜于闭关结束的时候,体魄强健堪比对战那日。沉眠于心海深处的狂意尚未苏醒,令人欣慰。
原本预想从第二天开始修习星辉,然而陌青吟自清晨醒来就隐隐觉得烦乱不安,待陌青啸午时来到茉芳阁时,在她的双眸看到了那一抹教人心惊胆寒的癫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