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酉时。
密林环绕的热泉之畔,一道银光在玉石铺就的小路闪过,很快幻化变作一个修长的身影,翩然落在小路上,沐天落仍是让灵体来到迦楠院。
虚实相交的身影信步走向雪□□石,星芒熠熠的双眼冷冷扫过神情木讷的陌青啸,将姐弟之间的交谈了解得一清二楚。
沐天落将灵识落在承青啸的心海,言道:“陌青吟将后事都交代清楚了,你多思无益。既然单单当作一个赌约,你应该希望本君赢下这一局吧。”
“那是当然!”听到心海中的冷言冷语,陌青啸的眼神忽而灵动起来,在心中热切地回应:“尊上,只要是有关赌约的,但凡有所差遣,我陌青啸必当尽心竭力,绝不推诿。”
灵体召出一方白绢飘向对方,说道:“如此甚好。你令人依照此方所列,集齐所需药材以作药浴之用。”
陌青啸接过白绢,略略看过一遍,转身对身后的栱桐言道:“你拿着这个方子速去艾芒阁,嘱咐杜松先生务必按着白绢上所列的名目,即刻将药材备齐了,亲自送到茉芳阁来。此外,你叫桫椤去把姐姐的两个侍女唤来,在茉芳阁内候着。”
随着一番布置,陌青啸的心绪渐渐定下来。他转过目光看向银光熠熠的身影,有些脸热地说道:“尊上,并非我心生动摇,只是眼看着姐姐的狂意压制不住,故而心烦意乱。”
灵体并不多言,直接走入茉芳阁,散去灵识细细地探查陌青吟的心脉与经络,状况果然糟糕。沐天落理解陌青啸的心情,于是说道:“狂化的确是在加速,银针已经难以维持。所谓药浴旨在散尽修为,蚀弱生息,因此疼痛在所难免,在这个过程中你姐姐必定心生抗拒。故而,本君以银针先行封住她的周身穴道,让她能在药汤中撑过一个时辰。”
陌青啸一面点着头,一面在心里悄悄问道:“尊上,姐姐的毒道早就散尽了,怎么还要散去修为?”
“此修为不是她本意修习得来,而是由狂意生成的心魔炼化。靠前的毒道正是为了抑制心魔。毒道既散,此消彼长。本君给你的药方以五日为限,药量每日增加两成。五日之后,如若狂化的速度减缓,则可算是小成。此方若是失败,你亦无须气馁,不过是多试几次罢了。”
灵体一边解释,一边轻抚玄铁短刀召出数枚银针,并将星辉聚集于针端,扎八陌青吟脑后的几处穴道。未过数息,陌青吟倒在软榻上沉沉睡去。
沐天落瞥向一旁汩汩涌动的热泉,若有所思地说道:“此处热泉水流不止,不可直接药浴。”
陌青啸摇着头脱口言道:“热泉仅是借其热意取暖,我们从来不用泉水沐浴。”
沐天落不由暗惊,问道:“何故?”
陌青啸有些奇怪地看着虚影,解释:“热泉会散去体内生息,久浸其中轻则蚀损肌肤,重则迷乱心智。”
“泉水有毒?”沐天落有些诧异:自己每日在热泉里浸泡数个时辰,好像并未察觉任何异样。
“是否有毒并无定论,这是先祖传下来的古训,告诫我族后辈不得浸泡热泉,泉水会腐蚀肌肤,甚至折损修为,迷乱心智。”陌青啸顿了顿,又言:“族人日常生活所用皆是化雪为水,我已经令人去准备沐浴的水了。”
“不必。”沐天落稍作考量一番,说道:“就以热泉之水辅以药浴,或许效果更佳。”
“这个……”陌青啸犹豫不定地望着虚影,“泉水腐蚀肌肤,怕是无法久待吧?”
“既已散去体内瘴毒,应该无碍。”
陌青啸只好唤来门外等候的侍女,如此安排下去,随后走出茉芳阁。
寒风中,陌青啸与灵体一同站在廊檐下,相对无言。沉默片刻后,医修杜松长老提着药材包裹,跟随栱桐屏声敛息地匆匆走来,带着满面的疑虑,一丝不苟地施过礼,低声说道:“少主,这个药方中所列的药材有不少是禁药,在族谱医书中明言绝对不可沾染。药库中虽有收藏,但是从来没有动用过,只怕是……”
陌青啸对医道是一窍不通,一听禁药二字,自然不敢轻作决断。他看向虚影问道:“尊上,您看这……”
沐天落以灵识探向杜松手中包裹着的药材,恰恰少了那几味关键的草药。他对陌青啸说道:“不管放了多少时日,只要尚未朽腐虫蠹仍可药用。所谓禁药,只是落木族的片面之词。何况,你族的医道本来就无法化解心魔去除狂意。”
陌青啸立即打消顾虑,转头说道:“杜松长老,先不管是不是禁药,只要保存完好的你便足量取了来。”
言已至此,杜松只好将手中的包裹交给栱桐,返身回到艾芒阁再次取了药,匆匆赶来。
两个侍女依着陌青啸的指令,从阁内的热泉舀出泉水倒入浴桶,再将药材依着药方先后一一置入,而后扶着昏睡的陌青吟浸入药汤。
就算是有银针禁制,陌青吟仍是面露痛苦之色,豆大的冷汗淌满面额,身子在药汤中战栗不止。更为严重的是,未过数息便从嘴角溢出暗沉的气血,滴落在浴汤顿时化作缕缕黑烟。
侍女见此情形又惊又慌,其中一人急忙跑出茉芳阁跪在地上,说道:“禀告少主,执司大人浸入药浴后不过数息就口溢黑血,痛苦难耐,怕是支持不下去了……”
陌青啸虽然有心理准备,忽而耳闻,还是无法坦然面对,便凑近银光虚影,低声问道:“尊上,您看这样的状况还能继续下去吗?”
沐天落没有理会惊慌失措的侍女,仍是不紧不慢地劝说陌青啸:“众所周知,瘴毒何其霸道,狂意却能与之共处。如今想要化去心魔,削骨蚀肉也不为过。一个时辰而已,相信你的姐姐能够安然度过。”
道理都能懂,削骨蚀肉这四个字还是将陌青啸怔住了。他见天君转过身走下檐廊,虚望远处,似乎并不打算继续理会茉芳阁内的动静。他只好对侍女说道:“你们好生伺候着,只是小心不要让药汤凉了,其他的暂时不用计较。去罢!”
侍女惊疑地瞟了一眼不远处那个虚实不定的背影,本想再央告几句,却不敢违背少主的指令,只好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起身返回阁内去了。
转眼之间,夜色降临,迦楠院的仆役静悄悄地给各处挂上了防风灯笼,阵阵寒风袭过,灯火摇曳不止,院内却是一派静谧。
陌青啸站在廊檐下,被冷凛的夜风吹得周身生寒,想起忘了穿裘绒披袄,可是此刻不敢远离茉芳阁,本想左右踱上几步驱走寒意,眼见天君伫立在数丈之外纹丝不动,虽然仅是虚幻之影,同样有一股不容冒犯的气度。
陌青啸本是自命清高,向来不甘示弱,更是不善与人交往,别说是跟天君闲聊打发时间,就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干站着,心里面莫名生出阵阵畏惧。两个人真就这么站了半个时辰,只觉得空气都好似要结冰了。
踌躇再三,陌青啸实在忍耐不住,壮着胆子小心地问道:“尊上,听闻前几日,左仓何在圣都出手救走了齐自诺,对伊墨族的违逆之举,您打算如何惩治呢?”
既然提起齐自诺,沐天落自然知道陌青啸的用意,于是坦诚言道:“伊墨族若是就此臣服于本君,齐自诺一事便姑且不予计较。”
“齐氏与我族有灭族之仇,您可以不计较,我却不能轻易放过。”
沐天落不以为意地说道:“公平先生自会应对。”
“公平先生?他?”陌青啸颇为愤慨,冷冷地哼了一声:“原本以为他对齐氏是恨之入骨,没有想到这一次,他竟然默许伊墨族作出这样的事情!他还能有什么应对?”
沐天落转过目光看了看陌青啸,忽而想起一事,问道:“你既然将齐氏视作世仇,那又为何轻易放弃已经到手的断念神斧?”
提起神斧,陌青啸更是心痛不已,无比懊恼地说道:“放弃断念神斧?我根本就没有这个打算!哪怕是神斧内的战魂不存,浸满斧身的瘴毒怨气亦可助我修习毒道。”
虽然此时再提毒道似乎不合时宜,他仍是禁不住万分惋惜,“将神斧交出去不过是权宜之计。那时,公平先生已有万全之策,既可除掉齐王世子,让我得以手刃世仇的后代,又能让天弃心甘情愿地来北冥,而后归顺妖族,交出手中的天石。”
灵体转过身,看似毫无波澜地望向陌青啸,问道:“万全之策么?”
一旦说起暮宗山之事,陌青啸的眼神不自觉地变得阴冷起来,“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公平先生与人族有着深仇大怨,而且他还有一个身份,便是幻云先生。他时常出入圣都,在人族的名门世家之间周旋,却瞒不过我落木族的耳目。”
听到这里,沐天落倒觉意外,“这么说起来,你似乎对他颇为了解。”
“谈不上了解。”陌青啸摇了摇头,不屑地说道:“过往数十年,发生在北冥之外的祸乱,可以说全跟公平先生有关。他来到迦楠院,手执一卷北冥心法打败众位长老,唯一目的就是要收我为徒。既然他祸乱了其他三族,姑且算作北冥的盟友罢。毕竟他的修为境界高深莫测,能够站在妖族这一边也算幸运。”
“所以,你便听了他的计策放弃断念斧。”
陌青啸恨恨地说道:“原本依着公平先生的谋划,断然不会是这样的结果:不该死的人死了,该死的人偏偏还活得好好的!尊上,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蠢到如此地步?居然替别人挡下妖毒,那可是世间并无解药的妖毒啊!别的不说,单论瘴毒就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存,只要没有修习毒道,一经沾染就死无全尸。天弃要不是以自己的灵体挡在前面,齐予安早就化作一滩尸水了……”
说到这里,陌青啸想起自己在暮宗山与天弃的一月之约,不禁唏嘘言道:“假如天弃还活着,他来到北冥依着我族之规挑战各族,无论胜负结果,总不会让神斧和天石全都销声匿迹……”
突然,他的眼前一个恍惚,浮现那夜疾风乱雪中的灵狐,与面前的银光虚影竟有着极为相似的双眸!他生出一丝异样的心绪:如果天弃真的还活着,他来到北冥所面对的事情,与尊上正在做的事情又有什么两样?
这时,灵体面无表情地侧过身望向他处,陌青啸不由暗自摇摇头,立即掐灭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收起愤恨的心结,遗憾地说道:“尊上,此刻再提断念神斧也没有意义了。于我来说,它是一柄绝佳的毒器,可助修行毒道,更是一柄灭族的利器,承载着太多仇怨。倘若真能弃了毒道,以天下人认可的修为,堂堂正正地击败齐氏后人,从此妖族不再冠以邪魔的污名,或许更能告慰族人的冤魂。”
要是往常,陌青啸断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此时轻松地一吐为快,心底不免生出许多别样的心思。他走下檐廊台阶来到银光虚影身前,屈膝跪伏在地,郑重地说道:“尊上,陌青啸在这里斗胆,请您无论如何也要想出对策,替落木族化解星空恶咒。从今往后,尊上旦有驱使,我誓死追随!”
沐天落静静地瞅着面前的少年,沉默少顷,淡然言道:“陌青啸,你若是真心相信本君,为何不自废毒道?只怕是依着陌青吟与长老会的计划巧言敷衍,其实心底仍是当作赌约姑且一试吧?提起堂堂正正这四个字,还有比天试更堂正的机会吗?如今,距离天试已经不足百日,待到赌约结束,你那里再放弃毒道重新修行,不知道是否来得及。”
天试……要是放在以前,陌青啸对这样的比试定是不屑一顾。但是,如果由眼前的这个人提出来,那便另当别论了。
姐姐的警告还在耳畔,天试的诱惑又摆在面前。
陌青啸不禁头痛不已:居然要面对这样的抉择,作一个妖族的少主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