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花言巧语”四个字,烈如秋不由分说地反驳道:“天落从未说过那种话,他不是那样的人,您为何把他说得这般不堪?再则说了,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追寻自己的身世来历,我又怎么会是一个背祖忘宗之辈?”
月影皱了皱眉头,不悦地说道:“小秋,你不必为天君说话。虽然他于我有救命之恩,那也不过是对我有所企图罢了。”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烈如秋不解,“他对您能有什么企图?”
“作为天君,他必然要笼络人心,他需要追随者,需要效忠他的人。”
这话倒是有些道理,烈如秋只是不理解:“上位者笼络人心不是很正常的事吗?追随天君有什么不妥?何况他又不是用了奸邪的手段。”
“小秋!”月影严肃地说道:“你可知道他修习了妖族心法?天下修行之法有千万种,他如果是正人君子,遵循天道,怎么会沾染此等妖邪之术?且不论他是如何得到天君传承的,便是他的一身修为也会被天下正道视作异类。”
他瞧着烈如秋满面惊讶,继续说道:“我不知道烈先生是如何受了他的蛊惑,居然轻易放你离开烈焰庄以身涉险,一路上频遭追杀。正是如此,我才将你带回淬刃崖,远离他这等邪魔外道……”
烈如秋不可思议地瞪着月影,心内隐隐生出森冷的寒意,无力地辩解道:“他才刚刚把您从地狱中解救出来,难道您这么快就忘了吗?他怎么就成了您眼中的邪魔外道了?就是因为他修习了妖族心法吗?如果不是他会驭灵术,那要怎么样才能去除妖毒?他甚至把您身上的妖毒都转到自己身上了,世上还能找出比他更良善的人吗?”
提到妖毒,月影怎么会忘记?然而,这个理由说服不了他。“他是神域沐家的人,自小便在圣光湖中沐浴,当然不会惧怕妖毒。而且,他的所作所为也谈不上良善二字。”
烈如秋不由愤然斥道:“您根本就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也无法想象他承受着什么!”
“无论他经历过什么,我所知道的是:作为神域沐家的后人,本是音律世家的子嗣,神域的修行心法广博精妙,他偏偏跑去修习令人不齿的妖族心法!你的祖父正是被夺魂失去心智,而后又遭驭灵术吸尽修为,最终气血枯竭,以致英年早殇。可是,那沐天落却极擅此道!不仅如此,他还修习了妖族的摄魂音以及窃灵术,手中拥有被神域视为禁物的锁灵针。他的玉蝉衣来历不明,不知从哪里修得的一身寒息,还偷习了烈焰庄的独门炽息,齐氏家传的天罡北斗,甚至是御风堂的绝学凝魂箭……更不用谈他年纪轻轻却手段老辣,这样的人不是邪魔外道还能是什么?还需要我列举更多的事实来证明吗?!”
这一席话太过激烈,烈如秋的耳畔仿似巨雷轰鸣,一时怔于当场,竟不知如何替沐天落辩白。
月影稍稍缓了缓激动的心绪,言道:“小秋,我费尽心思把你送至偏远的烈焰庄,正是希望你能避开世俗纷争,远离邪魔之辈,哪怕是籍籍无名,也能平安一生。”
“籍籍无名?”烈如秋回过神来,脱口质问道:“既然您希望我平庸一生,怎么不把我送给一户平凡人家,远离修行之道岂不是更加妥当?我身为烈焰庄的弟子,得先生悉心栽培,又怎么可能甘于籍籍无名?先生时常教导我辈,人生必须经历磨炼方能悟力证道。也正是这个原因,他不可能把我一辈子圈在安乐窝里面,总有一天他会放手让我入世修行。难道您对我的期望就是让我寄身于井底,终生畏缩而不见天地吗?那活这一世有什么意义?您何必要巴巴地送我到烈焰庄去?!”
月影怒言:“时时刻刻都在面临追杀,生命朝不保夕,你这是入世修行吗?!你这孩子心地良纯,不知人心叵测,不知世道险恶,被人利用却不自知,就算被人卖了大概还会替人算账。作为先卒为主人冲锋陷阵,一朝失去利用价值就是不名一文的弃子。”
“被人利用?!”烈如秋一时来了脾气,反问道:“我不过就是烈焰庄里面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弟子,是个籍籍无名的人,有什么好被利用的?”
“论及血脉,你是司马氏嫡亲的后人,更是人族帝位正宗的传承者,如果能够得到你的效忠,何愁不能号令整个人族?!”
烈如秋愣了一愣,却又不甘,“沐天落对我从来没有这种企图……”
月影冷哼一声,“我且问你,昨日傍晚烈先生到憩霞庄的时候,你为何沉睡不醒?直至今日醒来,你还以为自己只是大梦一场呢!”
烈如秋仔细想想:这事确有蹊跷,往日里断不会在傍晚的时候就昏睡难醒。而且,究竟他们是怎样从泠曙山来到栖夕阁的,自己却毫无察觉。
“在你的卧房中,燃香混有迷药,有人希望你昏睡而不得清醒。”月影斟酌措辞,继续说道:“帝宫之祸,不是简简单单的家族内乱,难道你不想知道罪魁祸首是谁吗?你不想为祖父及父母报仇吗?”
烈如秋忽而冷静下来:家族遭此劫难已是飘摇凋零,几近泯灭,任谁都不可能放下血海深仇。提起那幕后黑手……烈如秋问道:“究竟是什么人如此费尽周折地算计来算计去的,只为引得帝宫自相残杀?”问到这里,他突然顿住,心底浮起一个名字,一个极度危险却几乎被沐天落玩弄的人……他不由脱口而出:“公孙雴云?!”
一段自问自答,让月影更加意外,“你怎么知道公孙雴云这个人?”
烈如秋惊呼:“果真是公孙雴云?!”
“正是此人。”月影意味深长地看着烈如秋,“公孙雴云作乱天下,对你的父母更是欠下子血海深仇。困在泠曙山炼狱的这六年间,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如果有朝一日能够逃出炼狱得以重生,我定要公孙雴云偿还血债。假如不是这个念头支撑着我,我怎么能够保持一分清明……”
烈如秋回想起那晚在栖夕阁见到公孙雴云的情形,不免生出几分惶恐,喃喃问道:“您打算去找公孙雴云复仇?”
“依着我的本意,绝对不可能放过此人。但是,” 月影稍做犹豫,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沐天落要保其性命,阻止我向其复仇。”他顿了顿,盯着烈如秋问道:“小秋,沐天落是不是认识公孙雴云?或许他早就知道帝宫祸乱的真相吧?多半也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他要你跟着他究竟有什么企图,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怀疑他去泠曙山另有目的,绝对不单单是为了救我。而且,你们也是到了淬刃崖的石刀阵才确认我的生死,可他早在憩霞镇的时候就诓骗你说我还活着。不然,还有什么更好的理由……”
烈如秋开始心虚了:沐天落去泠曙山当然有别的目的,他说过天石圣物是他的首选,而解救月影……难道果真是顺水推舟收买人心?如今看来,沐天落肯定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这是非常明显的事实。可是,他对自己有什么企图呢?
烈如秋猜不透沐天落的心思,这个谜一样的少年行事不按常理,对人拒之千里……
月影又言:“要不是因为你,我绝对不会应承他……”
“什么?”烈如秋一惊,“您应承了什么?”
“一个交易。”月影十分无奈地说道:“我只要不找公孙雴云复仇,他就还你自由。”
“沐天落以我作筹码?”烈如秋心内一沉,“只是为了保护公孙雴云?”
“他又不是第一次拿你的性命来威胁于我,”月影回想起沐天落以妖毒折磨烈如秋时的情形,心中更为坚定,“他既已得了我的承诺,于是就此对你放手。他在你的卧房中施了迷药,应是不想与你再有瓜葛。小秋,这个少年并不像你想象的那般简单,他对你只是利用罢了。”
烈如秋想到炼狱中,沐天落对自己郑重其事地说的那段话,特别是这一句:“普天之下皆是我的臣民,或用或弃全在我一念之间。”想到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不告而别,想到他声称自己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忍不住心中泛酸,暗生怨念:沐天落,在你眼里天下的人果然是不分亲疏不论善恶的吗?只要他对你有用……大概就像对待天石神器法器甚至是修行心法,没有正邪之分只有品级高下,就连人也有品级。你是打算把一个又一个的逍遥仙修尽数纳入麾下,所以才会带上我去泠曙山吧?一是为了征服天石圣物,二是为了收拢逍遥仙修……
时值暮色已深,月影见烈如秋眼中的悲情未散,再添一抹落寞,便拍了拍他的肩头,“小秋,你要是想游历世间,我带你去便是。你不是说过要与我好好聊上几天几夜吗?你我二人总不能像这样一直站在寒风里吧?走,先到崖上再说。”
飞刀门师徒重逢,自是一番唏嘘。不多时,风寻张罗出一桌丰盛的酒菜,领着霜断雨怒以及影刃影魅两兄妹,五人举起酒盏齐跪于地,正是悲喜尽在一杯酒中。
席间,眼见身旁的师徒们交谈甚欢,烈如秋却是心绪难宁,默默地端着茶盏落寞地发着呆。
影魅早就看出这位烈公子不太对劲了,于是扯了个话头低声问道:“烈公子,为什么天君没有一同来淬刃崖作客呢?他不是已经离开圣都了吗?”
“圣都?”烈如秋莫名其妙地说道:“他什么时候去圣都了?”
影魅见烈如秋一脸茫然,便将前两日圣都发生的事情简要地讲了一遍,而后说道:“坊间传闻,那日泠曙山再现天崩地裂应该是因为齐自诺等人围杀天君引起的,却不想第二天一大早天君就到了圣都,重启璟暄殿,直教帝宫上下俯首称臣……”
“什么?!”烈如秋像是听到天方夜谭一般,“这不可能!我记得清清楚楚,引发山崩是在申时,我与他被困在泠曙山岂止一两日,他怎么可能在第二日一早就到了圣都?”
霜断在一旁反驳道:“当天晚间,他便派了一个竹渊庄园的伙计带着飞刀令召我前去相见,根本没有被困一说。”
“飞刀令?”月影越发诧异,“你说他用飞刀令召见你?”
“回禀先生,正是如此。”霜断肯定地点点头,“天君召我前往竹渊庄园,令我连夜去往黛渊郡都传告天诏,收编言靖哲弃在阆丘荒漠的一万玄铠军。而且他还告诉我,说先生过几日便会回到淬刃崖。也正因如此,我传令处置了玄铠军以后,第一时间就返回淬刃崖等候先生归来。”
烈如秋满面不可思议地看向月影,忽而问道:“我究竟昏迷了多久?此刻是何年何月?”
风寻在一旁答道:“桂月二十六日,距离泠曙山山崩已有五日。”
烈如秋仔细想了一想,又摇摇头,“先不管我昏迷了多久,他是如何能够做到一边与我困在泠曙山,一边在竹渊庄园召见霜断公子,甚至还能去到圣都面见群臣?”
众人相视无言,齐齐看向他们的主心骨,月影只是垂眸沉思。
这时,烈如秋又想到一事,问道:“天君在圣都处置了司马子义,上官家主,还有几个重臣,那司马子仁呢?天君将这人如何处置的?”
霜断回道:“没有处置。”
“啥?”烈如秋心中生寒,“什么意思?”
霜断言道:“司马子仁仍是圣帝,身份没有任何改变,也没有受到任何责罚。而且天君对他……看起来挺信任的。”
“什么?!”烈如秋怒了,“那小子明明知道司马子仁是个小人,是通过血月祭祀还魂的死人,是害死我父母的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居然让他苟活于世?!他只需一句话就能让司马子仁死无葬身之地,为什么要留着这种人?”
眼见月影的神色变得愈加凝重,烈如秋不得不稍稍收敛了几分,只能在心里面暗骂却也无法解气。
众人沉默了半晌,霜断开口言道:“昨日我得到消息,天君已经到了北冥暗影森林,并且发布战书,说是与五大妖族对战……”
“什么?”烈如秋一惊,“你说那家伙跑到北冥去了?他要干嘛?”
霜断答道:“诏书上说的是,妖族战败则北冥归顺神域,天君战败则神域承认北冥的地位,允许他们自治。”
烈如秋问道:“那神域是谁出战呢?御心族悟先生和他的九公子吗?”
霜断说道:“据闻,神域只有天君一人应战,而北冥的挑战者不限,时限一个月……”
烈如秋不假思索地嚷道:“他一个人应战?他是疯了吧!”
月影忽而提醒道:“小秋,难道你忘了吗?北冥落木族的少主是公孙雴云的弟子,而北冥正是以落木族为首的。”
“啊!”烈如秋顿悟:所以他要笼络公孙雴云,为了他的天道,为了天下苍生……因为他是天君,他要做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
烈如秋突然发觉自己多么可笑:所谓敬畏之心,怜悯之情,当作知己共患难……在堂堂天君的眼里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他需要的是像公孙雴云那样可以呼风唤雨的人物,像悟先生那样高深莫测的人物,像岚先生那样声振寰宇的人物,甚至还有妖王寒暮澜……他烈如秋算什么?一个刚刚聚星的平凡修行者,所谓圣帝子嗣的身份也要天君愿意给他才会有。唯一的用处,大概就是有关月影先生了。
现在他用完了,于是毫不犹豫地抛弃。不,在扔掉之前还顺便拿来作了一次交易。还真是物尽其用啊!
这时,月影语气严肃地说道:“世人皆知,妖族心法诡秘莫测,阴邪毒辣。沐天落虽然是沐家子嗣,拥有天君之名,但是他修习邪术,终究不合天道。尔等切切要记住:正邪殊途,势不两立,万万不可与之结交,今后但凡涉及神域的事情,自有为师与其周旋。”
月影的一番话,令飞刀众弟子不禁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烈如秋听后,渐渐冷静下来,默默叹道:沐天落,你修习妖术虽是邪道,但总算是救了月影先生。只可惜,你我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