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眼看到一个这般形象的少年人从风雪中走出来,岚先生竟然生出一丝恍惚,十分难得地愣了一息。
神魂规规矩矩地行过弟子礼,无声言道:“先生,弟子这厢有礼了。”
岚先生不由唏嘘应道:“天落啊……”
神魂随手召来一套青玉茶具,同时设置避风阵挡住一方风雪,又点了一鼎炉火,拂去积雪席地而坐,开始一板一眼地洗盏煮茶。
眼见如此熟悉的情景,往事回忆如潮涌至,岚先生仿佛回到观星台上的那间小屋,与爱徒饮茶论道,其乐融融……怎不教人怀念啊!
神魂一边侍弄茶盏,一边言道:“先生且请安坐,待弟子奉茶。”
倘若没有相见,喊打喊杀并非太过艰难。然而,毕竟朝夕相处已有六年光阴,乖巧聪慧的弟子就在眼前,任谁也难免触景生情。
这可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呀!
岚先生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为师乃是一具虚影幻体,饮不了茶的,你不必忙碌了。”
“天地有序,万物有道,弟子岂能罔顾人伦?”言语间,神魂端起一盏,毕恭毕谨地递出,“先生请!”
岚先生只好接下,在炉边坐下虚饮一口,而后将茶盏摆到一旁,又将少年仔细打量一番,轻轻叹道:“天落,你还好吗?”
神魂看向岚先生,平静地问道:“先生,您是来杀弟子的吗?”
岚先生没料到徒弟的话如此直白。同时,他更没有想到自己居然狠不下心来说“是”。他斟酌再三,劝道:“天落,跟为师回去吧。”
神魂摇了摇头,“弟子原本无心离开悬镜崖的,只因先生的授意,弟子才匆匆涉世,担负起天君的重责。依照悬镜门规,除非继任崖主之位,任何门生一经离崖都是不允许回头的。”
“你与其他弟子不同,可不受此限。”
“先生,弟子不明,弟子究竟做错了什么,令先生这般难容。”
看着沐天落清纯的双目透着不甘与委屈,岚先生实难说清道明,只能含糊言道:“命中早已注定的事情,岂是对错二字就能一概而论的。”
“弟子敢问先生,当初为何容忍弟子降生于世?依先生的能耐,将弟子扼杀在萌芽之初易如反掌。”
“那个时候嘛……是为师推算有误。”
“哦?弟子的出生,先生说推算有误。那么,一年前先生将弟子推向风口浪尖,也是推算有误吗?”
岚先生沉吟不语,算是默认。
神魂又问:“先生怎知这一回不是推算有误呢?”
“恶兆已现,不会有误。”
“先生指的是无尽风雪吗?”
岚先生摆了摆手,“是血日凌天。天落,你曾在悬镜阁通读典籍,应当知道净世使者的降临意味着什么。”
“先生认为弟子是净世使者吗?”
“显然是的。天落啊,或许这一切不是出自你的本意,只是天命选中了你,那净世使者的元魂附于你身,让你背负无人可解的天咒,这是天意啊!为了天下苍生,为师不得不如此。”
神魂突然想笑,觉得此事实在是太过荒唐。他好容易忍住心绪,淡淡言道:“记得先生曾言,弟子与圣物休戚与共,只有弟子能够找到所有的天石,并且拥有掌控天石的能力。此番先生扯上净世元魂附体的说法,那么弟子究竟是救世主还是灭世魔,仅凭先生一人之言吗?”
“怎可能是为师一己之论?御心悟先生也是这么认定的。”
“御心族长自己的心事都还没有理明白呢,他能有什么主见?姑且算上他吧。除此之外,还有何人?”
岚先生心中暗惊,却是答不上来。
神魂抬手一挥,收了茶具火炉,垂下眼帘言道:“先生,弟子在您的心目中究竟是什么身份?由种种迹象表明,您看待弟子既非师徒,又非君臣,难道是您借以摆布天下的工具吗?如此想来,真教弟子好生难办啊!”
“天落,此言差矣!为师怎么可能包藏祸乱天下之心?”岚先生暗暗感慨:要不是那二十九天的血日凌空,而沐天落又恰恰在那时失去灵识放弃心魂,这样的徒弟该是多么令他自豪啊!
神魂只想赶紧结束这场戏,趁着岚先生分心,他及时抛出最终的问题:“先生可否容弟子多些时日?”
“你打算做什么?”
“弟子可以自证,弟子并非灭世的邪魔。”
“你如何自证?”
“弟子许下一年时间,寻到剩余的天石并且尽数摧毁。如此一来,可保这个世界再无灭世之忧。”
“在这一年当中,倘若你起了魔心歹意呢?”
神魂淡然言道:“如果先生执意要杞人忧天,那就只能祈祷了。”
“你……”
神魂起身施礼,“先生请回罢。先生可在崖上尽享逍遥自在,世间的俗事交给弟子即可。”
言尽至此,神魂化去身形,隐匿于风雪中。
岚先生连连叹息,纵然无可奈何,心想接受彼此暂罢干戈也算是现下最好的形势了。
且说打发了岚先生,沐天落与神魂全心照料烈如秋。在药粥的滋养下,烈如秋的体力恢复迅速,三日后已能翻身,虽然尚未清醒,性命已然无忧。
再过两日,烈如秋终是从一场魇梦中惊醒,迷迷糊糊之间一片火光映入眼帘。他愣了半晌,天石小世界的种种经历像一幅幅画卷,清晰地展现在心海。
沐天落一边令神魂远远地隐蔽起来,一边哑声唤道:“烈如秋?你醒了吗?”
“哎!天落!”烈如秋抬手支起身子,只觉得全身虚软,眼前阵阵发黑。他只好小心地挪了挪,肩膀靠向石壁,找了个还算舒服的姿势。摇曳的火光中,他看到沐天落远远地窝在角落,不禁咧嘴笑道:“臭小子,坐那么远干什么!”
沐天落没动,问道:“你感觉如何?”
“好饿!”烈如秋不假思索地嚷道:“有没有吃的?”
“有粥,想吃吗?”
“能吃就行,还管他是什么!”烈如秋一眼瞧见炭火边的食盒,抬起手就想将其召过来,却不料脉丹处空空荡荡,一丁点儿的气息也聚不起来。“咦?我在天石里面修习的天道,不能带出来吗?”
这时,沐天落起身扶着石壁,摸索着踱到食盒旁将其推到烈如秋身前,带着歉意言道:“你先吃,其他的事情听我慢慢道来。”
烈如秋取出药粥,急不可待地大饮一口,顿时被烫得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呛了几声,好歹咽下,再不敢鲁莽,取了玉匙细嚼慢咽。他一面吃着粥,一面悄悄打量着沐天落:这少年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总是这个样子吧,少年老成的天君嘛!他这一身灰灰绿绿的短衫长裤显然是妖族的特色,唉!浪费了这么好的一个身架子。咦?这对狐耳是不是又长大了一点?白白净净的,看起来更俊了……瞧他一身的银光好像愈发醇净了,应该是恢复了修为吧?不然也不可能离开那个鬼地方……
想到这里,他不禁闷闷地笑了几声:纵有千百个疑问,也得一个一个来。既然已经脱困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等烈如秋吃罢,沐天落伸手将天石递过去,“这枚就是刚刚得到的天石,我唤它‘断舍’二字。”
“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烈如秋接过天石,瞥了一眼那只依然伤痕累累的手,心头莫名一阵抽痛。他赶紧移过目光瞅向石面上的符纹,“算了,那是小事情,不重要。你快跟我讲一讲你是如何脱困的!你看吧,我就说你小子一定能行!”
沐天落极为简略地说道:“因为时间所迫,我修了驭灵术,再吸纳了你的修为,乃是以天道破阵。”
“哦?这么说来,你恢复了修为,对吧?”
沐天落不置可否,反问道:“你不怨我吗?”
“怨你什么?”烈如秋笑了笑,调侃道:“怨你废了我的修为吗?”
沐天落点了点头,烈如秋忍不住大笑起来,“你可别傻了!一来,那是情势所迫;二来,你终究是恢复了修为,不枉你我遭此一劫。再说了,修行可一则可二,我身上又没有受伤,一定能再修回来的。为何要怨你?”
沐天落抿了抿唇角,又问:“你想去里面看看吗?”
“当然!”烈如秋仔细端详着手中的天石,喃喃言道:“没了修为,这要如何才能进去呢?”
沐天落回道:“心之所念,身即所至。你可以试试集中心念在符纹上。”
“以前,你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吧?我进出离音石小世界必须动用神识才行的。”
“其实,神识无关修为高低,它亦是你心念的一部分,并无分差。”
“横竖都是你有理。”烈如秋笑了笑,十分习惯地伸手握住沐天落的手腕,凝聚心神默想天石上的符纹,果然光影变幻,回到那片金光闪耀的草甸上。
看着眼前过于熟悉的山水花树,烈如秋感慨道:“真像是做了一场梦。”
沐天落不着痕迹地抽回手交握在身后,不动声色地言道:“所幸,梦醒之后并未失去什么。”
“是啊!”烈如秋走到草甸尽头,若有所思地盯着一汪碧波,弯腰掬起一捧清泉浅尝,只觉入喉甘甜,沁人心脾。他大饮几口仍不过瘾,索性取出藏霜内的水囊汲取了满满一袋,咕咚咕咚地豪饮起来。
从未有过这般感觉,明明甘甜的清泉入腹,却好像怎样都解不了咽喉的干渴。甚至肚腹内仍旧空空荡荡,那一碗浓稠的药粥根本不抵饥饿。
烈如秋又饮了一袋,忽而想起一事:在天石小世界里面受过的伤,就连圣光也是去除不掉的。
这么说来,难道这种饥渴的感觉会陪伴他一辈子吗?
烈如秋的心绪渐沉,明媚的面容染上了阴云。
沐天落立即察觉到端倪,问道:“你怎么了?”
烈如秋连忙匿起心绪,扯开话题问道:“我昏迷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日子了?”
“蒲月初七,你只是休养了几日罢了。而且,在这枚天石小世界里面待上百日,外面仅是一天,你无须担忧。”
这时,两只小灵兽从沐天落的怀里探出头来,嘤嘤几声扑上烈如秋的肩头,左蹭右磨好不欢乐。
看到娇萌的小崽子们,烈如秋扔开水囊歪坐于草甸上,摘下两团毛茸茸放在膝头,忙不迭地左右逗弄,不知不觉之间心情渐渐明朗起来,方才的那点隐忧被抛得无影无踪。他一边逗弄小灵兽,一边抬眼望向不远处负手而立的少年,仍是那般金光熠熠,星芒四射,孤傲脱尘仿若谪仙。
这样一个好似艳阳一般耀眼的少年,世人对他只可仰视,就算喊打喊杀也要恭恭敬敬地俯首称臣,背地里口口声声妖邪魔物,见了面还是一样必须尊呼一声圣主……
能够与他并肩而行走过万里长路,是何等的幸运啊!
烈如秋忽而觉得:究竟是他的臣还是仆,有什么打紧的,就算是被当作替身又如何呢?世人在他面前,本来就是卑微的,凡人仰望神明乃是天经地义的嘛!只要时时能看到这一片艳阳霞光,疾风乱雪也是过眼云烟。
烈如秋的眼中含笑,情不自禁地高声呼道:“天落!你看,只要能活着,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