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如秋手忙脚乱地捞起沐天落,眼见赤血玉器从颈间滑出,祥和宁静的月华散开,缓缓沁入心海,安抚躁乱的心绪。
他随手撕下一段衣角,一边擦去毒血,一边引出圣光覆在伤口上,仔细地观察怀中的少年。
沐天落的额头上布满汗水,面色青白,空洞的黑眸混着血色,浑浊无光,透着癫狂与阴鸷。一双狐耳似是滴血,无力地贴在湿漉漉的黑发上。羸弱的气息时而急喘如吠,时而静若无声,好像是有一口气吊在咽喉间,吐不出来又吞不下去。伤痕斑驳的双手徒劳地张开,黑色的利甲闪着寒光,掌根的空洞还淌着鲜血。纵使昏迷不醒,冷硬的身子仍是战栗不止,就像是溺水濒死却无法抓住救命的希望……
这时的烈如秋已经冷静下来了,忍着心酸与自责轻轻合上他的眼帘,找回落在草丛的离音石收妥。而后一边借圣光为他疗伤,一边将他的疯言疯语细细琢磨了一番。
原来,这个地方不仅仅是将人的七情六欲放大数倍,还有妖毒带来的折磨,甚至是无穷无尽的梦魇……就算坚强如沐天落这样的妖孽,也无法禁受那样的煎熬。
他想要寻求解脱啊!
可是,他又怎么下得了手呢?
烈如秋按捺住心绪,神识探向藏霜,将吃的喝的收罗一番,大致推算了一下,若是省着一点,估计勉强能够支撑五天。
五日之后呢?
修习如天方夜谭的天道,五日便能小成?
烈如秋不敢奢望。
这一次,真真是向死而生了吧……
所幸圣光一如既往。眼见毒血止住,伤口飞快愈合,沐天落在烈如秋的臂弯里蹭了蹭,含糊不清地嘟哝道:“你身上的气息真好闻……就像初升的旭日,总是让人充满希望……”他一边梦呓,一边左蹭右蹭,渐渐探到烈如秋的颈窝,冰冷的鼻尖贴向滚烫的肌肤,深吸一息。
烈如秋正在猜想这人又是梦到谁了,沐天落突然睁开双眼,似是从噩梦中惊醒,敛尽声息,直愣愣地瞪着近在咫尺的面颊,半晌没有动静。
烈如秋悄悄地从血玉吊坠上引了一道月华沁入他的心海,暗想:这小子大抵又是把我当成了折翼,所以惊醒后才会这般失落……此时此景,假如换作修为高深的折翼,他应该不会绝望到如此地步吧……
想到这里,烈如秋不免泛起几丝酸楚,只怨自己修为不济,智谋平平。合该被当成他人的替身,而且还不顶用。
他尽量随意地笑道:“天落,你醒了?你还好吧?”
沐天落终于回过神,一对狐耳抖了抖,挣扎着推开烈如秋,哑着嗓子言道:“你为什么还不杀了我?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
烈如秋不禁轻笑一声,“我这辈子最不可能做的一件事,恐怕就是取你性命了。所以,你大可不必为难我。”
“为什么?”沐天落有些哀怨,哽咽言道:“若是无人搀扶,我是半步难行。就算活着,也要仰人鼻息,没有半点尊严。如果换作是你,你会容忍自己像这样苟且续命吗?”
“如果是我?”这一问教人猝不及防。
扪心自问,如果身中妖毒,烈如秋恐怕早就自我了断了,怎么还会挣扎到修为尽失的地步才不得不面对这样的选择?
但是……
烈如秋握住沐天落的手,“像我这等凡人,死就死了,早死早超生,无关紧要。但是你不一样,你是天君圣主,肩负天下苍生。你要是这般不负责任地弃生求死,那你把这个天下交给谁?世间还有哪一个人有资格坐上天君之位?你让谁来治理这个乱世?你置四族百姓如何?”
沐天落瞪着双眼,喃喃言道:“你只是为了天下苍生么?我不是已经将天君的职责交给神魂了吗?”
“那个家伙?”烈如秋没好气地说道:“你把天下交给一个虚幻之物吗?它视苍生如蝼蚁,不通人性,不理人情!你不在的时候,它根本没有任何治世泽民的打算。他既没有替北冥的其他四族解除恶咒,也没有惩治逃逸在外的齐自诺,更没有设法与岚先生和解,哪怕是面临灭世一战,它根本就不在意。它所关心的只有它自己,它就是忙着寻找它所谓的记忆!”
一席话说得沐天落呆若木偶,眼底的黑浪翻覆汹涌,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纷纷滚落,好似雨下。
烈如秋尚在滔滔倾吐神魂之恶,沐天落骤然发难:“你究竟受了什么蛊惑?你到底有没有睁开眼睛看清楚看明白?”
“什么?”烈如秋整个人是莫名其妙,“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所有的人都将我看作阴尸邪物,偏偏独有你一人不相信。难道你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吗?悬镜崖与御心族的观星论,将我视作天煞魔星降世,你就没有丝毫疑虑吗?”
烈如秋十分警惕地瞧着他,“你想要说明什么?想要借此说服我手刃煞星魔物吗?你都失去修为了,还怎么可能蛊惑我?你就死了这个心吧!我是不会杀你的。”
“为什么?”沐天落确实不死心,“你怎么不想一想,在圣都的时候,神魂定是对你施了手段,比如摄魂术……”
“得了吧!”烈如秋禁不住笑道:“那神魂确实让人生厌,但是摄魂夺魄操纵心智之类,它根本不屑施用。再则说了,神魂是一而再地阻挠我寻你,我看它是巴不得你能死得干脆才好呢!行了,别扯这些有的没的……”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我会更好呢?”沐天落似乎钻进了牛角尖,“万一,我真是灭世的天煞魔星呢?你就算是替天行道吧!”
烈如秋瞅着他的神色渐渐透出几分癫狂,连忙又度了几缕月华安抚他的心绪,而后郑重言道:“沐天落,你是不是天煞魔星有什么要紧的?人的好坏不是看他生为何人,而是看他所言所行。旁人只看你心性凉薄,禀性乖张,行事常常教人匪夷所思,但是那些表面的东西能说明什么呢?我看到的是,你替落木族解除了恶咒,北冥五族破天荒第一次臣服于神域;你棋局暗布,推倒路氏财阀,给浵江百姓新生的机会;你首创天试,让天下四族的修行者汇聚一堂。不过短短数月,这般伟业旷古烁今。就算你身为天煞魔星,亦可选择做一个好人,做一代明君。”
沐天落垂眼低叹:“你说的那些事,我再也做不到了。已至黄泉半路,何必流连?”
“别叹了!无论怎么样,我是不会弃你不顾的。”
“为什么?”
烈如秋笑道:“你哪里来的这么多‘为什么’?这是我欠你的,这辈子总要还给你。”
沐天落背过身去,忍住泣声,“你从来就不欠我什么。就算有,你陪我走了这一路,也还清了……哪怕还有没还清的,你如果能遂了我的愿……”
“别说这个了!”烈如秋打断他,“我猜你是担心自己心绪不稳,扰了我修习天道吧?没关系的,我想了一个办法,如果将你的五感禁断,就不会受这个地方影响了。”
沐天落怔了一怔,无奈妥协,“你若是执意不肯取我性命,也罢。却要抓紧时间修行,脱困之后不必管我,你回烈焰庄去,你的人生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烈如秋嗤笑道:“我一点都不认为我的人生糟糕到需要重新开始的地步,你也收起你的胡思乱想吧!在这个鬼地方,任何胡言妄想都不作数。等到离开这里后,我再与你细论。”
难得沐天落不再一味固执地求死,而是手脚并用摸索着挪开数丈,盘膝坐下来,扯着衣袖擦了擦满头满脑的汗水,幽幽言道:“那就开始吧。”
烈如秋宽慰道:“你且安心,无须多日,我带你一起回烈焰庄。就算你暂时没有恢复修为,我也一定助你掌理天下。”
指尖微扬,气息所指,沐天落恰好抬眼望过来,噙满黑泪的眸子闪了闪,便如石雕一样再无动静。
烈如秋忍住心尖的酸楚,从藏霜取出炽枫,轻抚一曲《青竹吟》,凝神静心,开始修习天道。
至第七日,在所有的食物都已耗尽的次日,苦苦修习了近十个时辰之后,烈如秋忽觉心头一松,似是推开某扇尘封千万年月的大门,眼前一片朗朗星空,亿万星芒款款而至,刹那间照亮心海,星辉熠熠,生机盎然。
幽寒的宇宙别有生趣,四方斗海,七列星轨,二十八星宿好似有了生命,依令而行。南斗北斗各司其职,北极五星高悬星域。
星海映照之下,这方幻境的山形水貌渐渐清朗,正如沐天落预言的那般,果然是一片完整的星海。
烈如秋不免心绪激荡,却再也不受这个地方影响了。他急切地散去神识辨识星位,确定北斗七星以及极星之位:那里就是生门,脱身之处!
仔细地探过地形,记下方位后,他收回了神识。如同前几日一样,烈如秋搂着无声无息的沐天落靠坐在树边,虽然身子又困又倦,心情却是欣喜不已,几次想要解开沐天落的封禁,好与他分享喜悦。
终是忍住了,烈如秋往火堆添了些炭,披上绒毯,打算先休整一夜。
次日醒来,他先将绒毯裹在沐天落身上,换了一身束口衣裤,再次辨明方位后,背起沐天落朝着北斗第一星域疾行而去。
这一路翻山涉水,几度面临绝路,几度身陷迷阵,且不必赘言。时至子时,烈如秋背着沐天落堪堪跨过天枢星域,心力已难维系。
一天走过一个星域。这样的速度不尽如人意,但是,抵达终点也不算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望。
经过一天的奔袭,烈如秋又饥又渴。他择了一处平坦的石地,将沐天落放下,瞧着身畔满目的瓜果清泉却无法充饥解渴,着实无可奈何。
烈如秋叹着气把沐天落揽过来,瞅着这少年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不禁暗骂几句,只好点燃炭火将他身上勉强烘干,便赶紧灭了火。
他可不想因为这火堆勾起更多的渴意。
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冻得受不住了,森冷的寒意让人感觉更饿。
饥与渴总要选一个。
或者根本没得选。
烈如秋累得只想好好睡一觉。于是,他还是燃起了炭火,心里说着抱歉远远地离开沐天落,裹紧绒毯辗转数次,终于蒙头睡去。
在数不尽的美食中徜徉了一夜,终究求而不得,千般不舍地醒过来,烈如秋滚了滚喉头,只觉口中一片干涸苦涩。他掀开绒毯,在刺目的光芒中缓了缓后,左右望了一望。
待熟悉的景致映入眼帘,烈如秋不禁惊呼一声,心脉骤然急速鼓动,无法置信地定睛再看:身前是一方小巧精致的草甸,青翠碧绿如同水洗,姹紫嫣红点缀其间。草甸尽头,一汪碧波金光粼粼,映着远处的山峦,薄雾缭绕,隐隐可见亭台楼阁,好似天边的海市蜃楼。
难道,他们又回到了起点?!
烈如秋强行忍住心底的恐慌,起身四处走走看看,眼中所见无一不在证明:经过一夜,他们确实又回到原处了!
烈如秋不免脚下生软,怀着一丝侥幸散去神识探了探:北斗七星的星位未变,他昨日穿越的天枢星域仍在前方。
烈如秋跌跌撞撞地回到沐天落身边,瞪着那个蜷缩成一团的身影,心气不知不觉中被绝望一点一点地侵占。
是要他在一日之内跨过七大星域,还是要他不眠不休地奔袭直至终点?
无论是哪一种,此时的烈如秋都做不到。
上一次填饱肚子似乎已是上辈子的事了,体力难继,饥寒交迫……
真到面临绝境的时候,死,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吧?
烈如秋犹豫再三之后,先是向沐天落的心海度了几缕月华,再解开他身上的封禁。
沐天落感知到些许异样,一对狐耳支棱起来,朝着轻微的声息传来的方向,一双黑眸直愣愣地看过去,不偏不倚地落在烈如秋的眉宇间。
烈如秋扶起他,尽量轻松地笑道:“天落,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沐天落蹙起眉尖,哑声问道:“这是何处?过了多久?”
“嗯……不算太久,八天而已。”烈如秋顿了顿,决定坦言相告,“你我二人仍旧困在天石小世界里面。”
沐天落一怔,“是修行心法无用?还是破解星阵有误?”
烈如秋又笑,“你怎么不说是因为我修习天道不成?”
沐天落摇了摇头,皱起鼻子嗅了嗅,颇为不悦地问道:“你有多久没有进食了?”
“哈哈哈,你莫不是生着一只狗鼻子……”烈如秋想借着大笑掩饰过去,却不料笑得有些虚。他只好转换话题,敛住笑声言道:“你说的北斗七星实属无误。昨日,我带着你穿越了天枢星域,原本打算休息一晚再继续的。哪想到今天醒来后,我们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往返复始?”沐天落若有所思地小声嘀咕,“你用神识确认过了吗?必定是确认了,心中无望才将我唤醒的……没有果腹解渴之物,饥寒交迫之下断不可能不眠不休地翻山越岭……只是……”
听着沐天落的自问自答,烈如秋不由好一阵子羞臊:这臭小子,什么都能给他算到了!偏偏就算不到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