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这个形似野兽一般的蛮人,竟是失踪已有二十年的墨启离,传说因为争执而被墨启殃驱逐的嫡亲兄长。
墨启离的一双泪眼婆娑,情绪激动异常,喉间咕噜作响,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急迫地想要表达一些什么。
烈如秋不敢停了琴声,却又听不明白那些含糊的词句,于是打算使用御心术探究他的记忆,想要弄清楚此人为何对自己有这般敌意。
沐天落急忙制止:“如若真是墨启离,他没有修习毒道,心智已然泯灭,你要是探入他的心魂深处,恐怕无法全身而退。”
烈如秋有些不甘心,“那便如何是好?”
沐天落思忖片刻,建议道:“你可尝试心分两处,同时抚奏《青竹吟》与《耶识》,我来问他。”
烈如秋瞥了一眼沐天落,嘀咕着:“在一把琴上同时抚奏两个曲子,那不会乱吗?你这是不是太过异想天开了?”
“如果你能够全神贯注,应当可行。”沐天落信心满满,“凝魂箭的作用尚有半个时辰,试一试总归没有坏处。”
烈如秋忽而好奇地问道:“凝魂锁气一个时辰过后,能否立即再次施用此法呢?”
沐天落摇了摇头,“如果在短时间内反复被凝魂锁气,寒息凝结心魂过久,必然损及根本,脉丹受损几乎是无法逆转的。”
烈如秋只好作罢,收拾心境,凝聚神识幻化出一对玉手,同时抚向炽枫。初时两曲相合,琴意着实凌乱,催得墨启离更加遑急。再三尝试过后,许是《青竹吟》先平复了抚琴者本人的心绪,曲意渐渐通畅,仿佛有两个人在各自拨弄丝弦。
平静下来的墨启离竭力倾吐生涩的词句,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墨氏本是云泽族地位显赫的望族,祖祖辈辈掌理族中执司一职,与云泽萧氏乃是世交,世代多有姻亲。亦正是因为一场指腹为婚,让墨萧两家最终走向凋零。
儿时的记忆多是酸楚与不堪。
墨启离出生后不久就被送到萧家,年迈的萧劲风将他认作孙儿,由其抚养长大。他偶尔回到自己的家,多半是见不到父亲墨嘉澎的,与母亲也说不上几句话。名义上他有两个家,尽管衣食无忧,却与两边都不亲近。
自墨启离记事时起,就没有见过父亲的笑颜,更不用说身份卑微的母亲时常以泪洗面。纵使母亲克己复礼谨小慎微,尽心尽力地操持家务,墨嘉澎亦从未拿正眼看过她,甚至不愿唤一声她的名字,以至于墨启离根本不了解她的身世,也不敢多问一句。
小小的墨启离无法理解父亲为何对母亲如此冷漠,为何对他如此疏离。他常常安慰自己,父亲只是因为忙于族里的大事,故而将亲情淡忘了。
当他五岁时,刚刚出生的弟弟也被送到萧家。墨启殃未满两岁,郁郁寡欢的母亲结束了自己的性命。那时,墨嘉澎不在厄运沼泽,听到丧讯后许久都没有回来,族内的长老只好将母亲草草下葬。
作为执司的夫人,竟然连一个体面的丧礼都没有,墓冢极为简陋,甚至没有祭台灵位。墨启离为母亲感到不平,终于忍耐不住心中多年的委屈,冲到墨嘉澎面前大闹一场。
一时宣泄或许畅快,得到的却是一顿毒打。要不是萧劲风及时赶到,墨启离险些被自己的父亲活活打死。
经历了这一番劫难,墨启离再未回过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萧劲风为他尽心疗治身上的伤,却难抚平心头的痛。从此墨启离变得沉默寡言,整日浑浑噩噩。
没过几年,萧劲风自知时日不多,这才将墨嘉澎的心结告诉墨启离。
墨嘉澎的心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青梅竹马的萧晚菘。
作为萧家的独女,萧晚菘被他的父亲与墨家指腹为婚。这二人自小便知这场婚约,他们一同读书一同修行,既是玩伴,亦是知己,更是性情相投。待二人年满十五岁,按照约定本应举行婚礼,萧晚菘却突然失踪了。
如果是在厄运沼泽的地界,世家独女断然不会无故失去行踪。那一年,恰好轮到云泽族去往暮宗山搜寻天石圣物。作为执司的子嗣,墨嘉澎理所应当前往历练。萧晚菘的心心念念放不下即将大婚的夫君,说服双方的父母及族中各位长老,与墨嘉澎结伴而行前往暮宗山。
此去暮宗山,说是寻找圣物,其实更多的是借此机会提升修为。一行人本是顺风顺水,数月时间如同白驹过隙。眼见归期将至,萧晚菘却不见了踪迹。
时值大雪封山,暮宗山中并无其他人迹。可是,萧晚菘若非被人掳走,难道是吞噬在深涧中?
得到消息,云泽族几乎倾巢而出,将暮宗山翻了几个来回。终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消失了。
萧家痛失爱女,回到厄运沼泽后,退了墨家的聘礼,一场天作之合就此作罢。
墨嘉澎却不肯罢休,始终不愿放弃寻找萧晚菘,他说他能感觉得到,她还活在世间的某个角落。越是寻不到人,他心中的执念就越深。怎奈何墨家不能断了传承,父母之命更是无法忤逆。在拖延了三年后,眼见双亲的身体日渐衰弱,墨嘉澎终究还是听由父母的安排,在族内另择女子,娶妻生子以慰双亲。
父辈相继离世,墨嘉澎继任执司,族中再没有人能够约束他,他更是一心一意地寻找萧晚菘。任人如何劝说,他始终坚信爱人仍在世间,或囚或禁,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找到。
萧劲风带着无尽的愧疚与遗憾辞世而去,萧家彻底败落,墨启离与弟弟靠着族内众位长老的帮扶勉强度日。
那几年,墨嘉澎在世间隐姓埋名,四处游历寻访,几乎倾家荡产,耗尽了心力,最终落得客死他乡的结局。
墨嘉澎的葬礼一派凄凉。
那时的墨启离才十三岁,无论是年龄还是修为,都无法胜任执司一职。于是,长老会对于执司的人选产生了分歧,有的认为等到墨氏兄弟年满十八岁之后再做定夺,有的则认为应当立即另择才俊。
然而,云泽族除却墨萧两大望族之外,其他各家的资历都难以服众。这场争执始终没有结果,而墨启离根本没有关心这些,如果不是因为不忍看到年幼的弟弟颠沛流离,他更想逃离这个悲凉的世界。
墨嘉澎死后仅有一个月,艾发衰容的萧晚菘突然出现在厄运沼泽,还带回一个名叫萧月泽的少年。
墨启离偷听了那场让长老会一片哗然的对话。
此时萧晚菘悄悄回到云泽族只是为了一件事:让她的儿子认祖归宗,以便跟随云泽长老修习毒道。
自始至终,那个女人既没有说明当初在暮宗山发生了什么,也不肯说出萧月泽的父亲是何人,只是含糊地提到她在玉灵山隐居了十多年。
世人皆知,那时灵族刚刚经历了一场内乱,玉灵王丧生,众多族人惨死,玉灵山内一片狼藉,或许萧晚菘的夫君已经殇于这场劫难。
再看那年仅十五岁的萧月泽,容貌生得十分俊雅,偏偏少了一只手臂,神色中更是透着几分阴鸷与癫狂。萧晚菘央求长老们收留她的独子,其意不言而喻:定是因为某种缘故,萧月泽发狂的时间提前了,而他一直没有修习过毒道……
既然是云泽族的血脉,不会被族人抛弃。长老们亦不能由着这个少年将妖族的隐秘暴露于世。长老会郑重验明萧月泽的血脉后,承诺引导他入门毒道以安心智。
得到应允之后,萧晚菘来到墨氏陵园祭奠,墨启离当然不肯让她如愿。父亲的痴情错付,她却嫁作人妇。墨嘉澎癫狂而又短暂的一生皆毁在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手上,此刻她怎么还有脸面到坟前假模假样?
萧晚菘并不坚持,只在陵园外设祭跪拜。而后,她对着陵园自言自语:“与君相识,承蒙厚爱,却是一生所憾。身为妖族的子女,早早就被安排了一生。而这一生太过匆忙,无非是匆匆嫁人,匆匆生子,再匆匆死去。你我皆知悬在头顶上的那柄利剑,哪里容得下情意绵长,终究不过是夏生寒蝉不知雪……所以,如果有机会能够改变这样的命运,哪怕是飞蛾扑火我也要去试上一试的。那时,我弃君而去,原以为找到一条明路,让后代子嗣不再背负这样的诅咒。然而,天道太过无情,一切妄念皆成空,泽儿仍然难逃这般凄苦的命运……嘉澎,今生我视你如同兄长,终是负了你的深情。如果能有来世,晚菘再来偿还吧!”
临终一席泣言说罢,萧晚菘就此自绝当场。
墨启离对这个女人怨了许多年,此时却是再也恨不起来。如果有人告诉他,有一线机会能够改变妖族的命运,他同样会奋不顾身。所以,他又能怎样去指责这个女人呢?
可是,这一切的付出全无意义,就算与外族通婚,萧月泽还是逃离不了恶咒,纵使他的天赋惊人,依然要靠毒道来维持心智的清明。
数月后,长老们秘密商议着,欲将萧月泽定为执司的人选。一是因为他乃萧氏血脉,再则他的天赋确实不凡,修习毒道极有悟性。
却不料想,萧月泽无意执司一职,再三推脱不下,竟然不辞而别。这个少年仿佛昙花一现,尚未在厄运沼泽留名便不知所踪。世间再没有他的声讯,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改换执司一事再度搁浅。
墨启离对弟弟瞒下了父辈的恩恩怨怨,只将那段悲苦的记忆深埋在自己的心底。数年间,墨启殃在墨启离的呵护下悄然长大。虽然衣食住行简单鄙陋,墨启殃未受多少磨难,一心读书修行,自恃墨氏血脉,小小年纪心气甚高。时常听闻长老们对执司一职争执不下,墨启殃却暗暗将此当作动力。
直至十三岁,墨启殃在长老会大闹一场,终于为墨氏争得了颜面。自此,长老们绝口不提改换执司的门庭。
弟弟的未来有了着落,墨启离再无牵挂。他自知时日不多,故意将墨启殃惹怒,兄弟二人当着众人大吵一架。而后,墨启离被弟弟扔进恶泽,只待死神降临……
一段往事,烈如秋唏嘘不已:所谓星空恶咒,真真是让人绝望啊!
这时,沐天落问道:“你为何没有修习毒道?”
墨启离怅然一笑,无比凄凉地叹道:“就算修习毒道,无非是多活几年罢了,有什么意义?北冥之子,就像一群无知而无畏的蝼蚁,生而为人却没有半点自由。世上修行之法千千万万,偏偏只能选择阴邪的毒道,被世人正道唾弃。碌碌一生只为寻找圣物而活,企望那小小的石头能改天换日。百年前,不可一世的魔君已经拥有过圣物,未曾改写妖族的命数,他自己也落得个身消魂散的结局。为了与恶咒抗争,终究不过是繁衍了一代又一代,不断地重复祖辈的老路。天欲亡我,何必争之?启殃有他自己的主意,只要他能如愿,我就安心了,哪怕是心狂而亡,有什么可惧的……”
说到这里,墨启离忽而顿住,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问道:“我在这里待了多少时日?”
烈如秋言道:“若是推算无误,你在这里差不多已有二十年了。”
“啊?!”墨启离不敢置信地瞪着双眼,“这么说来,我已经疯了二十年了?我怎么还活着?”他突然伸手扯住烈如秋的衣角,激动地说道:“我本来就已断了生念,只求能够早日解脱。义士,你能不能给我一个痛快?若有来世,我必当报此大恩!”
烈如秋被他这么一扯,琴音当即受阻。眼见墨启离的情绪即将失控,他连忙安抚道:“如今星空恶咒已能解除,你万万不可失去希望。你的两个侄儿摈弃毒道重新修行而获新生,前往圣都参加天试,双双名列三甲。”
“侄儿?”墨启离愈发激动,“他们多大了?你是说,他们弃了毒道?不可能,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眼见凝魂箭就要失效,烈如秋索性停了琴声,郑重其事地说道:“墨启离,现下的时间不多,你且仔细听好。半年前,天君圣主为你的两个侄儿连带着三个长老的子嗣一并解除了恶咒。这五个少年重新修行,仅仅用去数十天就提升了修为,参加了在人族圣都举办的天试。你的侄儿修为了得,在近千名考生当中名列前三十位……”
墨启离仿佛听到天方夜谭,连连摇头:“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你何必要来骗我!凭空许下这种不切实际的希望,你知不知道多么残忍!”
烈如秋又言:“一时之间,你可能无法相信,但是我所言句句是实。再说落木族,全族皆已去除恶咒,人人摈弃毒道,要说改天换日也不为过。”
墨启离突然狂笑起来,大声喝道:“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烈如秋先是一惊,急忙扯着沐天落远远跃开,埋怨道:“眼见凝魂箭就要失去控制,他却先失心疯掉了。”
沐天落问道:“你是否还有路家的迷药?”
“有。”烈如秋当即会意,从藏霜中取出一枚药丸,以神识化形送入墨启离的口中,催动气息使其迅速化开。路家的迷药着实厉害,只是数息,墨启离便倒地不醒。
烈如秋踱到近前,瞅着雪地里的泥人,不免心酸,喃喃言道:“却是想不到啊!一个恶咒竟是用了各种方式折磨着妖族,拥有一个正常的人生对他们来说是有多奢侈……天落,你知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即便是此时,沐天落照例波澜不惊,平淡地说道:“你即刻送信给墨启殃,约他面谈。”
“啥?”烈如秋还没感慨够,一时回不过神来,“我跟他有什么好谈的?难道我跟他说他哥还活着,只不过疯了。墨启殃至今都没有放弃毒道,其中定有隐情,再让他知道他的亲大哥因为没有修习毒道而失去了心智,他更加不会舍弃毒道了……”
“净菩潭的四周设有结界,如果没有执司的令牌,想要接近净菩潭颇费心力。你可借墨启离尚在人世为由,换他的通行令牌。”
烈如秋更加不解,“就算墨启殃知道他哥还活着,又能怎样?他凭什么会把令牌交给我?”
“他若不交出令牌,你便将墨启离带出恶泽,让云泽族人都看一看,失去毒道之后是何等景象。”
“这……”烈如秋有些不忍,“不太合适吧?是不是太无情了?”
沐天落不以为然地说道:“墨启殃不会任由你将他的兄长暴露在众人面前的。若能换得令牌,你可省下许多心力。当然,如果能请来萧月泽一见,必然更添几分胜算。”
烈如秋不得不暗暗感叹,依了他的计策,凝聚神识将信送至静嗣郡夜罗院与汨沙阁,约定午后面谈。未过多时,墨启殃回复:未时,欣洪楼雅间相见。
如此商定,烈如秋先是给沐天落换了一身洁净的衣衫,而后引来暖泉将墨启离冲洗干净,姑且裹了一件外袍,又点了数处穴道。他仍是不放心,团起赤雾将其送到另一座岛上,这才安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