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定疗伤直至午时,经络间的伤损已经恢复了大半,烈如秋记挂着某人,暂且敛了心神,睁眼便看到一双黑黝黝的眸子正瞪着自己,不禁问道:“你什么时候醒的?我怎么没听到动静?”
沐天落先是一怔,而后垂下眼帘,“醒了有一会儿了。你……你感觉如何?觉得累吗?”
“累什么?”烈如秋有些埋怨地说道:“你昨晚怎么跑到外面去了?是不是嫌这窟穴太小了?容不下尊贵的圣主大人吗?受了一夜风寒,把自己冻成个冰人,你觉得这样合适吗?”
“是么?”沐天落幽幽吐出两个字,而后毫不在乎地说道:“或许是梦游吧?一点风雪而已,你不必在意。”
“梦游?”烈如秋十分怀疑地瞅着他,“这一路上都没有见你梦游,好端端的,怎么会又梦游了?”
沐天落却是避而不谈,“昨日你与墨启殃对阵时,好些次被他的幻偶缠住,故而无法顺利抚琴。如今你已经能够以神识化形,不妨尝试借用神识抚琴。”
“可以吗?”一提这个话题,烈如秋立即来了兴致,“我的神识化形仅是一团云雾,能够拨弄琴弦吗?”
“神识可以幻化成万物,只要你心念所至,多加练习,没有不可能。”沐天落说得颇为自信,“这个地方堪比世外桃源,大可多待几日。”
随后,烈如秋便依着他的提议,大多数的时间在离音石小世界专心修习神识化形。或许是因为受到小世界独特的气息滋养,亦或许是因为兴趣所致,仅仅用去两天时间,烈如秋的神识已经能够幻化成一双修长的玉手,进而抚奏完整的一曲。
这日傍晚,烈如秋正想跟沐天落一试身手,却听他言道:“我记得有一曲,名为《婆罗》,曲意温婉悠长,却有以柔克刚之妙,能敌山崩地覆之势,兼有护体御敌之法,你不妨练一练。”
烈如秋不假思索地言道:“世上能有这等神奇的曲子吗?若是如此,当年音圣只需玉手抚琴,灵狐全族又怎么会惨遭覆灭之灾?”此话一经脱口,他马上就后悔了:这一张嘴比脑子快太多了,真真是教人尴尬……
沐天落倒是毫不在意,只顾着将曲谱交给他,而后摸出一片青叶,言道:“我试着吹几声,你以神识将其传出去。”
“你要干嘛?”烈如秋纳闷地问道:“你是要给谁传信吗?”
“你先别问,照我说的去做。”
“臭小子又卖关子!”骂归骂,烈如秋并未拂了他的意。青叶轻颤,悠悠数声,烈如秋凝聚神识拢住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声息,竭力将其荡开,淡若无物的清音飘向四面八方。
等了一会儿,毫无动静。烈如秋轻笑一声,“你在搞什么?算了,你是不打算说的,我不听也罢。”转头,他冲着在雪地里玩闹的两个小团子唤道:“小翡小翠,开饭了!”
小团子们闻声而至,蹭到烈如秋的怀里,眼里开始冒光。沐天落却言:“也该教他们学会捕猎了,不能总是这般依赖你。”
烈如秋啐道:“你已经将这两个小崽子宠坏了,现在再想让它们自食其力是不是太迟了一点?”
“先前,是因为他们太小,而且一路奔波,多加呵护亦是理所应当。如今,你我要去净菩潭寻找天石,再带着灵兽恐怕不合适。”
“为什么?”烈如秋护犊情深,立马不乐意了,“难道你打算把它们扔在这里?我们这一走,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来?这两个小崽子向来都是赖在你身上才能睡安稳的,胆子忒小……再说了,这冰天雪地的,你让它们去哪里找吃的?”
沐天落不以为然地说道:“猎食乃是本能,何况他们是灵兽。据闻朏狸天生善于戏水,此处寒潭应该多有鱼蟹,你且让他们试一试。”
烈如秋望了望那片一半炽热一半森寒的泉水,寒潭深处确实蛰伏着许多生灵。但是,这两个小家伙果真不会把自己淹死吗?
小团子们定是听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双双揪住烈如秋的肩头,呜呜嘤嘤煞是委屈。奈何撒娇没有半点用处,就算这时有一只油香四溢的肥鸡摆在面前,它们亦是不敢违逆某人的。
左蹭右磨,两个小团子还是离开了窟穴,在雪地里滚了几滚,很快来到寒潭之畔。烈如秋凝聚神识追过去,探到小家伙们在泉边踱了几圈,犹犹豫豫半晌,终于跳入水中。
不愧是灵兽。小团子们在水中双眼如炬,眉间彩绒流光闪亮,划过两道光芒,好似小小蛟龙直扑深处。数息过后,两只小团子各自叼着一只肥鱼跃出水面,甩了甩绒毛上的水渍,乐颠颠地滚回了窟穴。
烈如秋捞起小团子,笑道:“果然还算有点本事。”没想到小家伙们将鱼儿扔到烈如秋怀里,挣脱后又扑了出去。大概是首次捕猎有了成就感,这就玩上了瘾。
烈如秋将鱼儿去了鳞,引来泉水洗净了,串在炭火上慢慢烤着。当鱼香满溢时,地上已有一堆鲜活的鱼儿。
小团子们玩累了,只顾埋在鱼堆里面吧唧吧唧吃得香,全然不理烈如秋手上专门为它们烤熟的那两只。
烈如秋瞅着手里的鱼儿,尝了一口,无奈言道:“鱼是好鱼,然而没有调料,可惜啊可惜!”他将鱼儿扔到一边,从藏霜取出食盒。
沐天落望向烈如秋,若有所思地说道:“柳溪醋鱼乃是圣都名肴,以帝宫御厨出品的最佳。你在圣都住了一个月,有没有品尝过?”
“你别提这事了!”想起那次“帝宫家宴”,烈如秋依然耿耿于怀,“好好的一条鱼,他弄得又酸又甜,还不如这寡淡无味的烤鱼呢!最过分的是,你那神魂居然强迫我吃了整整三天!简直不是人做的事情!”接着,他将那宴席的前因后果絮絮叨叨一番,末了还不忘记提到匪夷所思的“雷霆之怒”。
沐天落静静地听着他的牢骚,似是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乐得唇角都翘了起来,只可惜戴着仙人玉倛,谁也没有看到……
待烈如秋吃饱了,再看一地的活鱼连片鱼鳞都没有剩下,而那两个小团子已经抱在一起呼呼大睡了。
烈如秋忍不住将小家伙们兜在胸前,颇为爱怜地说道:“吃饱了就睡,真是没心没肺的小东西!”他撸了撸幼滑的绒毛,抬眼望向靠坐在窟穴口的少年,问道:“天落,你打算什么时候启程?真把两个小崽子留下来吗?”
话音刚落,只听数声鹤唳破空而至,烈如秋当即跳起来奔出窟穴,仰首望向高空,惊喜地说道:“原来,方才你是想要呼唤碎羽和流云,它们一直都待在这片世外桃源吗?你怎么知道它们能听到你的召唤?”
沐天落淡淡言道:“理应如此。”
数息后,两只仙鹤破开阴云俯冲而下,在泉水上空盘旋几周,齐齐落在十余丈开外。烈如秋一个箭步跃过去,伸手抚向鹤顶。流云见到旧主,自是格外亲昵,碎羽却是有些矜持地跳开几步,扭头环顾四周,惊疑不安的目光最终定在某处。
沐天落摸索着走出窟穴,哑着嗓子唤道:“碎羽,过来。”
听闻此声,碎羽惊得身子一震,竟然退了数丈,双翅似展未展,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去还是留。
烈如秋本想劝一劝,却听沐天落言道:“你若要走,我亦可以给你自由。不过,我会收回赐名,从此你我再无瓜葛。”
碎羽登时双目含泪,声声呜鸣,扑扇着双翅奔到沐天落近前,伏低脑袋拱到沐天落的怀里,竟像是受了惊吓的小孩子一样。
沐天落隔着衣袖抚了抚碎羽,轻声宽慰道:“好了,碎羽不要害怕。我答应你,你若不离,我便不弃,行不?”
久别重逢甚是难得,两只仙禽亦不再自恃身份,自觉自愿地窝在窟穴里,甚至忍下了两只毛茸茸的小家伙肆无忌惮地侵扰。
此时,烈如秋的心情大好,取出炽枫依着曲谱练习《婆罗》,清清悠悠的琴声荡向夜空,漫天飞雪随之起舞。
第二日清晨,小团子们精力十足,在窟穴内闹了几圈,许是惦记着鲜美的鱼儿,一前一后奔向寒潭,冷不丁地瞅见一团黑影,当即发出几声尖叫,扭头便逃回窟穴,一头扎进沐天落的胸襟里面瑟瑟发抖。
烈如秋本是半梦半醒,被叫声惊醒,接着感知到一股煞气,立即散开神识探向外面,发现雪地里站着一人。他跃身站起,奔到窟穴外,只见这人体型矮壮健硕,浑身沾满污泥,蓬头垢面瞧不清面目,仿佛一个尚未开化的蛮人。
烈如秋十分警惕地问道:“你是何人?”
蛮人半弓着腰,双手几乎垂到雪地里,身子左摆右摇向前几步,一对浑浊的眸子死死地盯着烈如秋,口中嚇嚇几声含含糊糊似笑似怒,根本听不清说了什么。
烈如秋将神识探向蛮人的心海,只探得一片黑滔怒浪混沌不明。“难道是个傻儿?”他马上又否定,“可他这一身的煞气又是怎么回事?”
沐天落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低声提醒道:“大概是昨夜的琴声把他引来的,没有必要与他纠缠,我们……”
话未言尽,蛮人突然跳起,手中不知从哪里变出几支干枯的芦苇,双臂急挥,芦苇好似变作铁箭,带着啸声扎过来。
烈如秋急忙聚集炽息幻化成火鞭,鞭身扬起,堪堪卷住那几支芦苇。却不想这芦苇来势甚猛,虽是被火鞭缠住,仍未改变方向与力道。烈如秋大惊,召出炽枫挡在胸前,及时弹开芦苇将其焚成黑末,他亦是被炽枫荡起的琴音击中,重重地撞向石壁。
烈如秋惊诧呼道:“这是什么人?竟然有如此修为!”
眼见一击未果,蛮人发起了脾气,伏低身子在雪地左右横跳,口中大声呼叫,双手胡乱挥舞,似是发了狂一般。
烈如秋稳住气息,一边抛出炽枫砸向蛮人,一边凝神聚息幻化出一双赤血玉手,倏然飘至半空。
蛮人见到炽枫,不管不顾地挥拳相向,却见赤光乍亮,拳头没有砸上去,身子反倒不由自主地退了好几步。蛮人更怒,眼眸发红,双手在雪地里一抓,又是十余支芦苇腾空而起,几支扔向炽枫,几支扎向烈如秋。
炽枫拍下芦苇,在半空绕了半圈,悠然落到寒潭百丈开外的对岸,赤血玉手恰恰等在那处,且听一声清幽的琴音荡开,炽息自天而降。
这一边,烈如秋以火鞭卷住欺身而来的几支芦苇,腾身跃起,奋力甩动火鞭,试图将芦苇扯开。
饶是烈如秋动作敏捷,虽未撼动芦苇的来势,还是避开了芦苇的锋芒。只听一片金石相斫之声,干枯的芦苇尽数扎入窟穴的石壁。眼见沐天落与仙鹤均未受到波及,他暗舒一息,急忙退开几步离那窟穴更远一些。
蛮人再次失手,怒气又涨几分,口中哇哇乱叫一气,恶狠狠地盯着数十丈外的人,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他将双手撑在雪地里,似是蹒跚而行,却又敏捷如兔,左晃右摇之间,数道残影直奔烈如秋。
恰这时琴音飘至,好似清风拂柳一般绕上刚直的芦苇,如有四两拨千斤之势,轻巧地拍向箭头。生猛的芦苇仿佛被捏住了七寸,登时瘫软落下。
蛮人却是视而不见,不断翻出雪地里更多的芦苇,无数铁箭似是疾雨,争先恐后地扎向对手。
寒潭对岸的神识抚琴,曲意竟将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甚至有不少芦苇掉头而去,或与蛮人擦身而过,或是穿透那人的身躯,鲜血四下飞溅,将银白的雪地染红。而蛮人似是不知痛楚,不断大声嚎叫,身手更加癫狂。
暖泉之畔,烈如秋聚集炽息化作火剑,熊熊炙焰腾至半空,映红低沉的阴云,醇厚的炽息铺天盖地。团团炙焰砸落下来,却不见这蛮人有半点退意。
蛮人似有无穷无尽的体力,又好像满腔的怒火无处宣泄,哇哇呀呀地狂叫,纵然浑身淌着鲜血,气息竟然没有丝毫凝滞。
如此缠斗下去,会是怎样的结果?
烈如秋不敢设想,亦没有余力去推算。此刻,以神识抚琴挡住纷飞的铁矢已是奇迹,他甚至都无法再分出一丝神识与沐天落交流。
这时,沐天落摸出窟穴,哑声说道:“烈如秋,这人发了狂,《婆罗》一曲对他无用。”
听到动静,蛮人竟然还能心分两处,数支芦苇急速扎向说话的人,只听几声闷响,芦苇扎入肉身,毒血瞬间浸出衣衫,化作淡淡黑雾散向四周。
沐天落似是无事人一般,继续说道:“你可借用残魂鬼音与凝魂箭,设法制住他。”末了,还加了一句:“你不用管我。”
烈如秋暗骂一声:疯子!当即琴音忽变,如泣如诉好似鬼魅,勾魂夺魄如同无常。同时,他敛尽掌中炽息,凝聚一道神识于指尖,汲取飞雪间的寒息化作一枚细针,悄悄指向仍在疯狂抛掷芦苇的蛮人。
蛮人的心智泯乱,根本不理什么鬼音号泣,像是一只眼中仅有猎物的野兽。眼见密密匝匝的芦苇飞过来,烈如秋不得不东躲西避,凝魂箭大失准头,令他愈发焦急。
两个人周旋了十余息,忽见赤碧两道光芒从窟穴内划出来,两个毛团子一左一右攀上蛮人的肩头,凑在耳边低声怒吠。
蛮人终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吠声扰了一扰,身形稍顿,就见一道寒光没入他的胸腹。
只见蛮人捂住心口愣了一愣,而后再度暴起,拾起芦苇疯狂乱扔。这时的芦苇全然没了方才的声势,那人的一身蛮力亦荡然无存。
烈如秋趁势封了蛮人的穴道,取出银丝缎带将他绑了个结结实实,总算松了一口气,急急望向掩在毒雾间的沐天落,以神识问道:“你怎么样?”
沐天落轻描淡写地答道:“一点点皮肉伤,不碍事。”
“是的是的,皮肉伤而已!”烈如秋没好气地说道:“你在流血,血里面有妖毒!当然,这个对你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我有圣光,这些真不算大事。”沐天落摸索着走开去,继续说道:“凝魂箭仅能维持一个时辰,你正可趁机问清他的来历。”
烈如秋瞥了一眼半疯半傻的蛮人,“这人心智全无,恐怕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我知道有一曲,名为《耶识》,可以唤起湮灭的记忆。”沐天落在心海里展示一方白绢,“你不妨试一试。”
烈如秋记下曲谱,纳闷问道:“你哪里来的这些奇奇怪怪的曲谱?”
沐天落扶着山壁走出去数十丈,在雪地坐下来,“我在这边疗伤,你且安心习谱,一个时辰应该足矣。”
未及半个时辰,新曲习就,烈如秋面对蛮人抚琴,问道:“你是谁?”
琴意入魂,只见蛮人浑浊的双眸渐渐清明,涌出两行热泪,双唇颤抖不止。哽咽抽噎之间,他艰难地吐出三个字:“墨,启,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