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晏桦以及飞刀门弟子匆匆赶来,沐天落暗叹:方才凉溪河畔一战未见晏桦现身,原以为昨夜一番提醒已使他萌生退意,却没想到他踌躇半日依然没有妥协。
沐天落转过目光瞥了一眼被齐予安拉住的云风隐,沉吟片刻,散去灵识落在她的脑海,说道:“云风隐,你应该知道齐予安的心脉曾经受损吧?”
脑海中骤然出现旁人的声音,云风隐不由一震,警惕地盯着沐天落,在心里面斥道:“我当然知道!要不是为你度气续命……”
沐天落立即打断,继续说道:“他如果被凝魂锁气则脉丹损毁,此生便再无修行的可能,甚至折损阳寿折损英年早殇。这个,你也知道么?”
云风隐一惊:“不可能!先生从未跟我提起过这个……”
“嗯,”沐天落不想理会云风隐的心绪,自顾自地说道:“我仅是告诫你,无论出现怎样的情形,你都不得以凝魂箭胁迫他,我不可能每一次都来得及替他挡住。再则,凝魂箭对我毫无用处,你不必费这个心思。”
云风隐追问道:“为何你能瞬间解除我的凝魂箭?”
沐天落却已收回灵识不再理睬,瞅着不远处的四个人,暗自琢磨对策。
齐予安见云风隐面色变幻不定,一改悲愤,而是满脸疑容地死死盯着沐天落,便问道:“小隐,你怎么啦?”
云风隐未及回答,沐天落问道:“齐公子,他们有四个人,你作如何打算?”
齐予安放开云风隐,紧锁双眉看向站在官道上的四人,哪有什么打算?
正当此时,冻梓林深处气息忽变,一股阴寒的气息弥漫过来。众人向密林深处望去,只见枝叶间隐约出现三个人影,身形虚实不定,好似水中之月动荡不止。
数息间,那三个人停在数十丈开外,好似隔着一层薄雾,教人看不真切。薄雾如水帘流动,倾泻在地面顿时化作黝黑的泥淖,仿佛无底的沼泽,阴寒的气息愈来愈浓稠。
见此情形,晏桦更加愤慨,手执神矛指向沐天落,厉声斥道:“你不仅暗通落木族,以瘴毒杀害明堂主与齐总将,此刻更是唤来云泽族的巫毒小人。如今实证在此,我断不可饶过你!”
沐天落见云泽族人现身,不由暗嘲:北冥妖族的这番“诚意”来得还真是时候。
齐予安则是瞅着倚树而坐的沐天落,见他一脸的平静坦然不慌不忙的模样,不由低声问道:“天弃,这云泽族的人当真是你唤来的吗?”
沐天落嗤道:“用得着我召唤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天石圣物在我这里,自然是趋之若鹜,不请自来。你可不要跟他们一样,见风便是雨。”
沐天落见齐予安仍是犹疑不定,便以灵识言道:“我猜测,等会儿飞刀门的弟子会跟云泽族人周旋,晏桦则是一心要制服我。你我不必在此处与他纠缠,找到时机就走。”
齐予安听他此言,心中稍安,“怎么走?先说好,你不准再把我骗到天石里面去!”
沐天落暗笑,正颜说道:“我保证,这次绝对不会让你进天石。你用北斗星阵设法困住晏桦,等到机会我让灵狐领路,你只需跟随即可。”
齐予安点了点头,忧心忡忡地看了看晏桦,犹豫片刻终是无话。
沐天落垂眸沉吟,暗道:“你放心,此刻我是伤不了他的。”
果如沐天落推测的那样,晏桦对站在一旁的飞刀门弟子点头示意,风寻、霜断及雨怒立即分成三路,向冻梓林纵身飞去。
密林中,来的是云泽族的浊沨、泫沙及浅泓,三人擅以巫术布阵,辅以巫毒,既能困人亦能杀人。昨夜桫椤奉陌青啸之令,催促他们于今晨及时赶至寒桐林面谈。在陌青啸的授意下,掐准时机从密林深处现身。
以浊沨为首,三人手中各执一支木制法杖,杖首雕刻人偶头面,或狰狞,或戏谑,或狂妄,双目自带神采,活灵活现。三人口中振振有词,咒语却是从人偶的唇间发出,显得格外诡异。
云泽族人面前的雾帘好似无根之水,源源不绝。本是清洁无色的薄雾,落到地面立即化成浓黑一片,仿佛要将大地融化,看似烂泥一般,让人无法立足。无底沼泽蒸腾着黑色的水汽,饱含极其邪恶的巫毒,能教人迷失心智,或疯或狂,亲疏不认,杀戮狂暴。
风寻挥起双刀,血海即现,刀海正好悬浮在黑色沼泽的上方,辅就一条赤色之路,屏蔽了雾气间的巫毒,径直通向那张雾帘。刀气频频斩过,雾帘微微战栗。
霜断经过一夜休养,伤势基本已去,堕天剑失而复得,剑身寒光闪亮。他双手执剑指天,化雨为刃,其势如同天堕,脚踏五芒剑影,身分数影,其速好似闪电。骤雨击打在雾帘,橙黄的星芒闪耀,将薄雾点点切割。
雨怒的弯月双刀燃起蓝焰,快刀阵中雨雾弥漫,恰如蔚蓝的海水掀起阵阵巨浪,浪头拍向雾帘,试图将其撕裂扯碎。雨雾好比春雨润物,一丝一缕洗刷着雾帘溢出的毒气,使得浓稠的黑色沼泽渐现清澈。
浊沨示意泫沙及浅泓,三人一同挥舞手中的木杖,杖首人偶的双眸灵动,系在面首下端颈脖处的一串银铃响起,声如摄魂,直入心神深处,诱使众人将目光移至人偶的双眼,想要一探眸底的秘密。
银铃暗施摄魂术,与天石内壁绘的摄魂法乃属同宗。如果目光落在人偶双眼,恐怕就会被抽魂离魄,形同行尸走肉。
飞刀门的三个弟子哪里听说过北冥的巫术?耳听铃声清脆,果然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朝那人偶移过去。
正值危急时分,密林旁的琴音骤起,凄厉之声直指云霄,震得四周枝叶疯狂地摇摆,啸鸣在林间回响不断,琴意满含星辉落在云泽族人的木杖上,竟将人偶面首身上的银铃击裂,纷纷哑了声音,摄魂妖术就此终结。
飞刀门弟子立即收回目光,凝神聚息,飞刀利剑尽数落在雾帘上。刀海剑影将巫咒淹没,念咒声息断断续续。
眼见刀剑袭来,云泽族人各自操纵的雾帘难以首尾相顾,雾帘上出现大大小小的缝隙。飞刀门弟子不由暗喜,正欲一鼓作气斩开雾帘剿灭妖人,却听远处晏桦大吼一声:“快快截回残魂矛!”
飞刀门弟子闻声回头看去,只见一道银光由冻梓林边飞速冲过来,踏赤色刀海,踩蓝色刀焰,避骤雨利刃,从雾帘的间隙一闪而过。
紧接着,齐予安脚踏北斗星阵,以天罡之气御斧斩至,亦从雾帘间飞跃离开。
飞刀门弟子仅仅分神一瞬间,云泽族的咒语再起,雾帘重新连成一片,巫毒阵里的毒气再次弥漫。
浊沨见灵狐带着齐予安隐入密林深处,便对两个同伴暗暗示意,三个人将手中的木杖插入土地,从袖中取出一枚寸余长的银针扎入人偶面首的印堂,使其念咒不绝,毒雾不散。而后,三个人跃上冻梓树闪转腾挪,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再说晏桦那边究竟出了什么变故。
当飞刀门弟子朝雾帘跃去,晏桦高执残魂神矛直指天际,虚宿星阵瞬间降临,笼罩着沐天落及齐予安。星阵中,鬼泣幻声凄厉不绝,森冷寒息凛冽刺骨,天地如同黑云压顶,仿佛重回午夜。
云风隐悄悄将身形隐匿在风中,退至数十丈之外,打定主意暗中旁观,立誓要拿住沐天落暗通妖族的实证。
眼见虚宿星辉即至,沐天落强打精神召出灵狐跃至齐予安的肩头,周身北斗星辰闪亮,照亮周边数十丈的天地。而后灵狐踏北斗星位飞跃,在虚宿星阵如同闪电划过,湛蓝的双眸星芒闪耀,将星位一一点亮。
齐予安再次聚星成阵,以气御斧,聚天罡为盾,挡住鬼泣及寒息的侵扰,凝聚心神捕捉灵狐,挥斧而行。
晏桦一面挥执神矛对付齐予安,一面细看倚靠大树的沐天落,只见他双目微闭,满脸倦容,木琴置于膝头,双手并无动静。
晏桦暗暗想道:见他这般模样,分明是重伤未愈,于是唤来云泽族的妖人前来相助。只是他明明可以脱身的,却要在河畔逗留一夜,他究竟为何不走?这个少年真是教人看不透!
晏桦斜挑残魂神矛试图绕过齐予安,每次刚要越过银斧,不等神矛挥出致命一击,银狐的身影在眼前一闪而过,那柄银斧则紧随其后挥斩而来。
数个来回过后,晏桦缓下脚步,愤然斥道:“你身为人族郡王世子,为什么要助纣为虐?”
齐予安亦稍稍收敛气息,应道:“我并没有看到他做什么恶事,若非你们步步相逼,他又怎么会与你们为敌?”
晏桦反问道:“昨日午后,你们既然已经脱身,为什么不及时离开暮宗山?偏要等到今日清晨齐总将赶到,听云风破所述,他将齐溢先断指再毒杀,可是虚言?”
齐予安听到齐溢的名讳,不禁悲从心来,低声说道:“溢大哥是被瘴毒害死的,这应该,应该只是一个意外。而且没有人目睹,你们何必妄加猜测……”
晏桦冷笑言道:“你不是一直跟着他吗?那个时候你去哪里了?”
“我去了……”齐予安偏偏无法解释,心底也憋着几分怨气与懊恼,为什么恰好是在那个时候他被骗进了天石?“我当时并不在场……”
晏桦又言:“歹人行恶,怎会轻易落人口实?昨日,他在寒蝉缕里面破我玄甲阵的时候,你在何处?他引涧底浪潮水淹冷杉林,击退我六人的时候,你在何处?就在刚刚,他将明堂主与齐总将先凝魂再毒杀的时候,你到底在何处?”
齐予安当然知道自己在何处,同时也清楚,每次进入天石都不是他的本意。他不由怅然深叹,无法开口辩驳。
晏桦继续说道:“他以你作为肉盾,自己却藏在后面,无非是让我们心有顾忌,难道你就甘心被他利用吗?”
齐予安无奈地说道:“你说的那些事情,我终究没有亲见,他是我的兄弟,我护着他是理所应当的。”
晏桦问道:“《启雲录》从不虚录假名,而且没有提前公示的惯例。御心族却始开先河,弄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初评,提前了大半年时间公布天下,你不觉得蹊跷吗?”
齐予安有些不悦,反驳道:“行走江湖,使用假名有何不妥?”
晏桦回道:“这说明御心族人都没有弄清楚他的来历,于是借撰写初评警示天下。”
话音刚落,齐予安身后传来几声冷哼,只听沐天落戏谑言道:“你这一番妄想太过精彩,让人不得不折服。只是不知,为何你们都喜欢正义凛然地胡说八道?”
晏桦看向齐予安的身后,那少年仍是静若止水,虽然少了许多神采,却是一副成竹在胸。他不禁暗想:此子重伤之下仍是有恃无恐,就是因为我有所顾忌。他将目光转向齐予安,深叹:“齐世子,得罪了!”言罢,星辉爆起,残魂神矛直指齐予安命门。
虚宿星阵骤然而至,残魂矛尖近在咫尺,齐予安大骂一声急忙挥斧,眼见已经来不及,千钧一发之际,忽闻琴音铮鸣,琴意仿如双刀,闪到齐予安胸前将残魂神矛架住,而后无数树叶随琴音飞至,片片梓叶如同利刃,赫然一个快刀阵冲向晏桦。快刀杀意正浓,晏桦只好收回残魂神矛与漫天飞舞的利刃周旋。
这时,沐天落在齐予安的脑海中说道:“你只需专注北斗星阵,他伤不到你。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就可以离开此地了。”
齐予安点了点头,重新凝聚心神捕捉灵狐的身影,北斗星辉再次成阵。同时琴音中断,刀阵立刻消失,梓叶纷纷飘落。
晏桦见状心下了然:他定是因为重伤琴意难以持久。只是这么一刹那的延缓,齐予安的星阵再起,繁复变幻的一百零八颗北斗星域如同迷宫,晏桦一时脱不开身。
沐天落低垂眼帘,灵识一分为二,一面关注着飞刀门与云泽族的战况,推算刀剑与巫毒之间稍纵即逝的时机,一面细细揣摩残魂神矛的气息。记得在《将之器》中曾经说到,四大神器各有战魂,欲得其器,先降其魂。降服战魂岂是瞬息就能够达成的,不知道此时这缕残魂臣服于谁?沐天落忽而心念一动,想起当初将其封神的人正是先祖。
沐天落不由自嘲,没想到会有倚借血脉传承的时候。他分出一缕灵识悄然附上残魂神矛,果真探到矛内有一缕不同于晏桦的气息,这缕神识魂魄傲然不屈。
沐天落想了想,以灵识说道:“残魂,你可认识我?”
残魂先是一惊,而后说道:“自然认识圣主,请问尊上有何诏谕?”
沐天落暗喜,说道:“神矛历经传承,直至此时,持矛者不辨是非,轻信妄言,已经不配残魂之志。此刻我当收回封赐,他日再赐名副其实者。”此令一出,残魂当即随着灵识离开战矛,沐天落将其引入木琴的暗盒。
恰此时,耳边传来摄魂铃声,沐天落暗暗对齐予安说道:“时机稍纵即逝,你务必跟紧灵狐,其他的一概不要理睬。”同时他将天启石取出放在琴额,而后拨响琴弦,一声凄厉直达云霄,林中的巨树猛烈摇摆,琴意饱含星辉,震得摄魂铃纷纷碎裂。
晏桦只觉得琴音如针捣耳,顿时失聪,他当即警惕地探查四周,却见落在地上的梓叶忽如飓风盘旋而起,其势好似饿龙扑食,朝着他席卷过来。
晏桦不知道是饿龙先吞噬了残魂神矛,还是他先中了隐匿在飓风里的凝魂箭,他只看到梓叶飓风挟裹神矛飞至冻梓林旁,下一刻沐天落一手执矛一手携琴突然消失,身形的残影处灵狐一跃而过。
急切间晏桦声惊呼:“快快截回残魂矛!”
灵狐将天石衔在口里,踏上风寻铺就的赤色刀海,闪过雨怒的蓝焰快刀,避开霜断的骤雨利刃,看准云泽的雾帘间隙一闪而过。齐予安亦步亦趋,眨眼间穿过巫毒之阵,朝着密林深处飞奔离去。
过了不久灵狐身形一转,奔向靠近潜龙峪山体的方向,寻到一个藤蔓遮蔽的山洞钻了进去。齐予安跟随其后,借着灵狐周身的银光看清山洞大小不过数丈,洞内藤蔓悬吊,地面青苔密布,潮湿而又阴寒。
齐予安瞧着灵狐悠闲地蹲坐在一旁,耳边还回响着晏桦最后的那一声惊呼,心中难免生出几分不安。
数息后,沐天落提着木琴现身,接过灵狐吐出的天石,说道:“这一次,确实没有让你进天石吧。”说罢,他一手支地,席地而坐。
齐予安看沐天落满面轻松的模样,担心地问道:“你是不是夺了他的神矛?”
“没错。”
“为什么?”
“上次被残魂矛贯穿胸腹,差点淹死,我可不想再来一次。”
齐予安有些吃惊,“差点淹死?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哦?好像你应该知道的,大概是忘了吧。”
齐予安仍是忧心忡忡,“你夺了他的神矛,你不怕他对你下死手吗?那可是天君封赐的传世神器,现在整个晏海郡都要与你为敌了!”
沐天落不以为然地说道:“既然是天君封赐,天君亦可收回,没什么大不了的。先休息一会儿,再看看山洞是否另有出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