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宗山西北,潜龙峪。
被凝魂箭锁住心脉的陌青啸,眼见将被明风斩一行人绑住,一个白色身影从天而降,将他一把抓起,瞬间飞出众人的包围,在山壁间跌宕起伏,于密林中闪转腾挪,不过数十息,就已来到百里开外的潜龙峪。
暮宗山连绵至此被潜龙峪一分为二,两侧山壁陡峭如刀切。南侧石壁坚硬光滑,北侧布满藤蔓苔藓。官道建在南侧山壁半腰,乃是由人力在山壁凿出的一条通道,外架铁索,上铺石板,仅容一人一骑通行。山壁下是深不见底的潜龙天涧。
在北侧山壁密集的藤蔓间隐匿着一个天然石洞,陌青啸被白衣人径直带入这个石洞后,开口言道:“多谢先生搭救。”
却看这位先生一袭素锦长衫,血色玉冠紧束长发,一支兽头血玉发簪端正地插在发冠上,发色漆黑如墨,头戴血色玉石面首遮住眼鼻,面色雪白熠熠发光,如同晶石透着神采。他背负双手瞅着陌青啸,冷冷言道:“你在想什么?”
陌青啸身板直立,依然无法自由,傲气却是未减分毫。他冷哼一声,回道:“就是顺便解决一个齐家的废物,夺斧杀人而已。先生怎么会来暮宗山?”
白衣先生轻笑道:“呵,顺便解决废物?幼稚!既要夺取天石,还惦记着神斧,真贪心!当年,妖族正是欲壑难填,已经得了天石,却妄图兼并天下,结果几乎被灭族。蛰伏百年还是这般不思进取……”
陌青啸不以为然地辩驳道:“成王败寇,强者得天下。昔日,他们三族不过是暗施诡计,略微占了一点上风。现今天族隐世,灵族羸弱,人族内斗,正是北冥一统天下的良机。像先生这么厉害的人物,身为人族,却收我为徒,可见人族气数已尽。”
白衣先生摇了摇头,转身面向洞外,冷言:“我并非因为妖族强大才收你为徒,事实恰恰相反。我既然自称公平先生,就不会偏袒任何一方。但是,你今日的所作所为确是令人失望。”
在陌青啸四岁时,这个中年男人去往暗影森林,找到刚刚成为落木族执司的陌青吟提出挑战,轻易便打败了落木族数位长老,指明要收陌青啸为徒,承诺帮助落木族再夺天石,并留下了一卷手抄的《北冥心法》。每年夏季,公平先生会在暗影森林居住一个月,专为教导陌青啸修行。
陌青啸不肯服软,“世仇相遇,岂能轻饶?畏头畏尾,瞻前顾后,不是强者所为。”
公平先生反问:“此刻你动弹不得,任人宰割,再论强弱有什么意义?”
陌青啸不服气地辩解道:“我只是一时分心才着了凝魂箭的道……”
“哦?”公平先生有些意外,他知道这小徒儿素来沉稳机敏,“提起凝魂箭,一旦中招则锁死心脉气息,无法破解,只能待其自行散去。然而此箭气息无法敛匿,坐忘境的修行者皆能轻易察觉避开,看似强大却是无用。你却如何没有避开?”
陌青啸撇了撇嘴,回道:“那个没有修为的银发公子,竟然召出灵体挡住我的玄冥箭。更奇的是,他灵体碎裂消失,本人却只是受了皮肉伤,全无中毒的迹象。记得先生曾说过,灵族的灵体若是没了,真身应该随即死去。然而此人好生奇怪!我因为过于震惊才忽视了凝魂箭的气息。”
公平先生听他言罢,沉吟不语,透过洞口的藤蔓虚望远处。少顷,他转身言道:“你如果志在天石,希望重振妖族而雄霸天下,不应被这些意外乱了心神。这个银发少年或许正是你今后真正的敌手。”
陌青啸不屑一顾地斥道:“他虽然没中我的玄冥箭,但是已经跟姓齐的一起跌落天涧,应该是尸骨无存了。”
公平先生摆了一下手,说道:“齐予安手中的银斧并非断念神斧,你也不必牵挂神斧了,那是一个浸满妖毒尸水怨气的死物,不能与天石相比。”
陌青啸惊讶地“咦”了一声,不免对齐予安更加恼怒。
公平先生转而问道:“这次你们兴师动众来到潜龙峪,有什么线索?”
陌青啸答道:“当年铭赤云打算将天石归还天族,途中被各方势力追杀,受了重伤逃至潜龙峪,正是在这里失去踪迹。十八天前,我族暗探发现涧底突现异象,隐有琴声奏鸣,类似当年魔君发现天石时的情形。云泽及孤烟两族在阆丘耽搁了时日,预计明天可到此地。今日正逢涧底大潮,山腹密道无法通行,待大潮退去,明日三族会合就一同到涧底探寻天石。”
公平先生略略点头,淡淡说道:“你且在此处静待凝魂箭散去。记住,天石才是你应该关注的,别的事情不要再管。就算杀死一两个人,也算不得什么报仇。”言罢,消失在洞口翩然离去。
此时,祥龙涧底的潮势愈发凶猛,狭窄通道内的阵阵轰鸣如惊雷一般直捣腑脏,齐予安以天罡之气勉强护住心脉,仍是承受不住,几近晕厥。
伏在折翼背上的沐天落感觉全身血肉好似被雷声捣碎,迎面扑来的疾风仿佛尖刃将他寸寸切割,体内的热血几乎流失殆尽。眼前一片漆黑,哪怕一身火光的折翼就在身下,他也看不到一丝光明。
黑暗与寒冷中,沐天落察觉到那个极端痛苦的身体仿佛渐渐抽离而去,灵识从未如此敏锐。他紧紧盯着面前浓稠的黑幕,仿佛产生了幻觉,幽暗中隐隐浮现两团湛蓝色的光芒。蓝光慢慢飘近,正是一双清澈的狐眼。孤傲疏离的狐眼映在他的双眼上,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那只虚幻的银狐,冷眼旁观,静静地看着那具伏在折翼背上的躯体,在无尽的痛苦中挣扎。
银狐正欲转身离去,眼角看到同样陷入苦海的齐予安,面色惨白,口溢鲜血,仍在与命运抗争,嘴里说着什么。银狐凝聚心神,屏蔽轰鸣的声响,听到齐予安断断续续地喊着:“天弃!你再坚持一下,不要睡过去了!要相信折翼,他肯定会带我们出去的!我也不会放弃的……”
听到这些,银狐的心口突然一阵抽痛,湛蓝的眸子好似潮水暗涌。它回头看了看那具躯体,顿感哀伤。
犹豫再三,银狐回到那片黑暗寒冷的世界,两团湛蓝的光芒竭力穿透浓厚窒息的幽暗,沐天落深深喘了一息,无尽的痛苦再度回到身上。
此刻,他们已经穿过狭窄的通道,来到瑞龙天涧的底部。此处情形与祥龙天涧相似,折翼没有找到合适的落脚处,只好继续飞速向前。
通过祯龙天涧后折翼没有向上,而是继续沿着河水逆行,向着下一个通道冲去。此通道更为狭窄,雷鸣声竟引得沐天落身后的木琴丝弦微微颤抖,隐隐鸣响。
数十息过后,眼看通道就到尽头,他们来到潜龙天涧,忽听木琴在琴囊中好似被某种神秘的东西召唤,发出一声愉悦的鸣响,仿佛有人抚琴弄弦,琴声清脆悠扬,如同天籁洗净了世界,四周瞬间安静下来,既无轰鸣之声,亦无奔腾之潮,毫无气息波动,潜龙天涧内一片诡异的静默。
上一息,雷鸣仿佛附骨之疽,毫不留情地将躯体意识捣碎;下一息,静默如同虚幻之境,手足魂魄无凭无依地如堕深渊。充盈于脑海的轰鸣声仍在嗡嗡作响,骤然而至的清明一时无法适应,顷刻间齐予安便晕厥过去。
那一声清脆的琴音落在沐天落的灵识上,紧接着浮现各种幻象,层层叠叠,明暗交替,虚实变换,无数场景,无数人物,让人应接不暇。不等幻象终了,沐天落再也承受不住狂暴之后过度的静谧,以及疯狂交替的景象带来的震撼,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去了多久,沐天落在一阵焦急的呼唤声中缓缓醒来,艰难地睁开双眼,发觉他正躺在折翼的怀里,那双金目正关切地盯着他。他忍不住低咳数声,说道:“折翼,你不用担心,我没事的,先扶我坐起来吧。”
折翼将沐天落托起来靠在肩头,问道:“你要不要先疗伤?”
“不急。”沐天落坐稳后抬眼打量四周,看着像是一个石洞。
石洞大小十丈见方,由洞顶垂吊下来的青色藤蔓长短不齐,遮蔽了四周的石壁。洞内温暖而干燥,显得宁静而祥和。不远处,齐予安蜷成一团趴在地上,银貂毛皮斗篷胡乱裹在身上,虽然面色惨白,气息还算是平稳。
沐天落回想失去意识之前的情形,仿佛是前世遥远的记忆,若非腑脏的锉痛,气血仍在翻涌,他甚至怀疑是否堕入了梦境。随后,他记起那一声清脆的琴音,转眼看到琴囊包裹的木琴静静置于石洞一角。
折翼即刻会意,生出一道气息将琴囊召过来放在面前。沐天落尚未取出木琴,惊讶地察觉到此时的木琴已经有些不同。
沐天落微闭双眼,那只有着湛蓝双眸的灵狐出现在识海。他将灵识落在灵狐双眸,透过那双眼睛审视自己,不禁暗暗惊叹。体内的筋骨损伤处可见蓝色的缕缕圣光,强大而神圣的气息抚慰着伤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塑愈合。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即便是以琴音疗伤时亦只是清泉流瀑洗污去浊,怎似此刻这般生机盎然。沐天落心念微动,将灵识放逐于天际,星海内那磅礴的生命让他深感震撼。
沐天落放任灵识在天际穿行,灵狐伴随着灵识一同奔驰。星辰日月落在识海,使得心脉间的圣光愈发耀目。他无法描述这种美妙的感觉,原来推开修行的大门竟会如此简单。
沐天落收回灵识探向齐予安,感知他体内的天罡之气正在经脉间缓缓流淌,气息略显紊乱,经脉稍有伤损,却无生命之忧。
他想了想,从琴囊中取出木琴,双手轻轻抚上幽暗的琴弦,将灵识落在指尖,引来星辰的气息拨弄琴弦,眼见一缕蓝色的圣光在琴弦上下浮动。他按住心头的狂喜,看了一眼昏睡中的齐予安,拨弄丝弦抚奏《净蚀》,蓝色圣光随即弥漫开来。
悠悠的琴声在石洞内回响,清新的生命气息伴随圣光浸入齐予安的体内。眼见气息渐渐平稳,受损的经脉很快被圣光治愈。
一曲终了,沐天落轻抚木琴,暗暗感叹:原来这六年的光阴并未荒废啊!方才那一声古怪的琴音莫非就是神谕?
恰此时,齐予安悠悠地转醒,睁开双眼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好似听到几声愉悦的笑声,便支着身子坐起来,禁不住嚷道:“哎呀呀,我就说会没事的嘛!折翼真是好样的!”
折翼对齐予安依旧是不冷不热,目光根本不愿离开身前的沐天落,眼神饱含着欣喜与愉悦。
齐予安站起身看向沐天落,轻“咦”一声,一时怔住不敢言语。
沐天落将散布在周身的星辉散去,圣光敛入心脉,放开木琴站起身,对着齐予安拱手揖礼,郑重言道:“多谢齐公子!”
齐予安惊讶地问道:“你,你是真的藏匿了修为?”
沐天落摇了摇头,解释道:“之前,我的确没有刻意藏匿修为。先生曾说这是心结所致,直至今日我略有所悟。所以,我要感谢齐公子。”
齐予安笑道:“兄弟,你跟我怎么突然就生分了?左一个公子,右一个公子,你到底要谢啥?”
沐天落回道:“谢谢你没放弃。有一瞬间,我已经决定走了。”
“走?你要走哪里去?”齐予安环顾四周,接着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要去哪里?”
沐天落眼见齐予安如此这般,摇头暗笑,决定不再提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感觉如何?身上可还有不爽利的地方?”
齐予安凝神聚息探了一遍,惊讶地发现体内的经脉肺腑完好无损,心脉间的天罡之气生机勃勃,并且隐隐闪着蓝色的光芒。他掩住心里的惊喜,故意皱了皱眉头,故作不悦地说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沐天落见故作姿态的模样,不禁给了他一个白眼。
齐予安“嘿嘿”笑了几声,追问道:“我是认真的,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那些蓝色的光芒是什么?我身上的伤怎么全没了?”
沐天落说道:“我方才聚集辉于曲意,以圣光替你疗伤……”
“你等等!”齐予安打断他,急切地问道:“你说圣光?你在哪里习得圣光?早在十五年前神域就隐匿不知踪迹了,难道你的灵识可以抵达不知何处的神域须臾湖?”
沐天落摇头,“圣光从何而来,我也不清楚,以后有机会我去问一问先生。”
齐予安不由深叹,幽幽言道:“看来霜断那个家伙也没有冤枉你。方才,我见到气息外泄的你,双眼星芒闪耀,真的把我吓到了。那气势……唉!”他瞅着此刻气息内敛的沐天落,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做到藏匿气息的?”
沐天落仔细地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道:“大概因为灵体是虚幻的吧。”
齐予安又问:“你现在能召出灵体吗?”
话音刚落,一只身长尺余的灵狐凭空出现,落在齐予安的面前,周身散着闪亮的银光,亦虚亦幻,体态轻盈矫健,目光清澈透亮,双眸深处仿佛海涛暗涌,又如星辰闪耀。
齐予安好奇地看着灵狐那一双湛蓝的双眸,说道:“灵狐的眼睛里的蓝光就是圣光吧!”
灵狐徘徊了几圈,转身跃至半空与折翼嬉戏玩耍去了。
沐天落不禁暗笑:难怪折翼愿意与我这般亲昵,大概亦是因为圣光的缘故吧……刚生出这个念头,折翼急切地嘘了一声。灵狐跳至折翼的颈脖处假意撕咬,眼中满是笑意,折翼亦回首与灵狐打闹起来。
齐予安深受感染,亦是满心欢喜,一边挥着银斧,一边绕着石洞走了一圈,想到一个问题,说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何没有看见出路?”
沐天落环顾石洞,四周挂满藤蔓。再看洞顶,藤蔓间有光芒洒下,隐约可见洞顶亦是光滑的石壁。沐天落将灵识落在灵狐身上,灵狐当即如同闪电一般穿越藤蔓逡巡一周,有点泄气地回到折翼肩头。
沐天落言道:“这里竟然是一个封闭的石洞,光亮好像是从藤蔓根部散出来的。”
齐予安不解,问道:“如果没有出路,那我们又是怎样进来的呢?”
沐天落若有所思,“在你昏迷之前,可曾听到一声琴音?”
齐予安茫然,“那时周遭皆是雷鸣声,哪有什么琴音?”
沐天落走到石洞边缘揭开藤蔓,惊讶地发现,在光滑的石壁上竟然有一排描绘精致的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