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重黎已不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个样子,她经常在照顾养育她的甄善离开时有这种反应,也在被人欺负后独自一人时,有相似的低落。
重黎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只隐约猜想,与亲近之人的分别于她而言,很是痛苦。
但她习惯把情绪压制住,不会发泄,也不敢发泄,长此以往就成了心病。
虽然未曾言明自己要离开,但露月的情绪远比她人更敏锐,提前做出反应。
也许是自己这段时间经常陪着她,也许是自己是她变成鬼后唯一能交谈的对象,总而言之,她内心也会害怕自己一走了之。
重黎思索着,回昆仑天的时间或许可以缩减一些,赶着两三日也就回来了,应当不会很久。
空荡的大殿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微风穿过楹窗时吹起殿内樊铃的声音。
露月把自己从思绪里拔出来,感觉脑袋隐隐作痛,就像在现代时抑郁躯体化时的样子。
不知怎的,变成鬼后,已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现在却再次体会。
内心有些说不出的烦躁。
露月打起精神,向重黎告辞,打算自己出去飘一会儿,缓解下烦闷。
重黎在心里微微叹息,小友像只乌龟一样,虽是说笑就笑说闹就闹的性子,却每每触及到壳下的软肉,便猛地缩回壳子里,不敢让人靠近。
若要强行拉她出来,还会弄伤她,直让人手足无措。
他很想摸一摸露月的头,却怕唐突,只是伸手替她把头发上沾染的尘灰掸去,温柔的笑了笑。
“我要回昆仑天一趟,最多不过三日,若有事便通过金线联系我,我教过你的,好吗?”重黎认真地注视她,一字一字的慢慢说,充满安抚的意味。
但是露月只觉得心里更加烦闷,不是针对重黎,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充斥着。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甚至想落泪,感觉难堪极了。
露月胡乱地点着头,匆匆道别后就离开了。
飘了一会儿,露月感觉自己刚刚简直莫名其妙,现在心里又恢复平静,像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恰恰是这样不正常的情绪波动,是露月人生的常态,她心里清楚,却不能改变。
......
这几日连绵的大雪,让整个福临镇白皑皑一片。
这样的大雪,如果让文人墨客看到,或许会兴致大发,写下传世之作。
但在古代的,任何一户不够富裕的人家,都不能高兴起来,大雪,意味着寒冷和不能做工,也意味着庄稼不能生长。
这些通通代表着饥饿和生活困难,对于能干活的有一点余粮的家庭尚且难捱,那对于贫穷户和乞丐就更不必说了。
这就是为何冬季死的人最多,几个月的寒冷,几个月不能做工,没有家资,就不能熬过去。
露月这几日在城隍庙跟福临镇来回奔波,夜晚她在城隍庙,偷偷施法为阿二他们保暖,白天她在各个街道上,悄悄扶住一些要因雪滑到的老人。
虽然学了些术法,但是不能做些大动作,也不能直接改变他们的命运,露月只能略尽绵薄之力。
夜晚,意外还是发生了。
即使露月晚上会为阿二他们遮蔽风雪,可年龄小,加上白天吃不饱还要被赶去乞讨,阿三还是生病了。
在古代,伤寒本就是大病,一不小心就会严重到危及生命,更何况阿三还是个小乞丐,根本没钱看病买药。
阿二摸着阿三滚烫的头,安慰他道:“不怕不怕,哥哥有办法的,你先睡,哥哥一会儿就回来。”
明明心慌得不行,但在阿三面前,他还是竭力控制不让声音颤抖。
阿三烧的迷迷糊糊,但还是担忧地拉住阿二的袖子。
看着阿三脸烧的通红,阿二一咬牙,跑到城隍庙里间,去找那两个生下来就不要他们俩的父母。
里间里乞丐不算特别多,但这里房屋不漏风,还稍微宽敞些,比阿二住的茅屋好多了。
阿二进去时,里间里的乞丐没人跟他搭话,阿二站在门口,扫视了一圈看到角落里躺着的是自己的生父。
正有些踌躇,一个蓬头垢面,破了脚的乞丐大声嚷嚷。
“死兔崽子,开着门要冻死老子是不是,再不关上老子打死你!”
阿二连忙讨好地笑笑,赶紧转身关上门,再轻手轻脚地向生父走去。
露月亦步亦趋地跟着。
他生父也不知叫什么,乞丐们都叫他没皮,因为他爱赌博,每次讨到点钱都去赌,赌到后面没钱了就在赌坊里撒泼打滚,没脸没皮的,被人耻笑。
阿二站到没皮身边,小声地喊了几句,见他没反应,只好小心地推了推。
没皮正睡觉呢,被人骚扰一下火气就上来了,翻身一看是自己的便宜儿子,直接就是一把推开。
见人摔倒在地上,他也无所谓,只不耐烦地问他要干嘛。
阿二顾不得疼,从地上爬起来,扯着衣服下摆,鼓起勇气跟没皮说了原因,又问他能不能给自己点钱,还急忙补上一句自己以后一定还钱。
旁边看戏的乞丐们都笑起来,连没皮都哈哈大笑,指着阿二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给你钱,哈哈哈哈哈哈,老子自己还想找你要点钱呢,你倒是先找上老子了。”
没皮说完,上下打量阿二,摆摆手让他滚。
“别来找老子,找你那个婊子娘去,老子可不管你们。”
没皮嘴里的女人,以前是个妓子,后来年纪大了,姿色不好放了出来,就成了乞丐堆的妓子。
但是她,前两天就不知所踪了,别说阿二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就说找到了,人家也不可能管他。
阿二难堪极了,但还是苦苦哀求,求着没皮帮帮他。
没皮原本还是无所谓的看戏,后来被他求烦了,就生气起来,对着他大吼,让他赶紧滚,不然弄死他。
露月心急,又因为没皮大声尖锐的吼叫头疼,微微颤抖,一时之间想不到怎么帮阿二,心急如焚。
阿二哭着,不肯走,没皮气急了伸手就要扇他。
手掌还没落下,露月就用术法让他停住。
旁边的乞丐还起哄,问他怎么不下手了,是不是舍不得,说完大笑起来,这种闹剧在冬日里看看也是有趣的,至于父子不父子,他们这种乞丐哪管什么血缘亲人。
没皮却是实实在在的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拦住了他,他使出多大得劲都没用。
没皮的脸颊流下一滴冷汗,收回了手,连手臂都在颤抖。
他咽了咽口水,强装镇定,让阿二滚,假装大方的想放他一马,实则是心里害怕了。
他脸上挂不住,身边乞丐们还在大笑,议论个不停。
没皮直接跟他们吵起来,这下不止里间吵嚷了,他们的声音整个城隍庙都能听见。
露月一直很害怕男人大吼大叫的声音,待在这里让她感觉自己既烦躁又害怕。
但一瞬间的功夫,一切声音都消失。
一双手捂住了她的耳朵,浅蓝色的衣袖出现在她眼前,鼻尖穿来淡淡的香味,很浅淡微弱,若不是这般靠近,根本闻不见。
重黎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前挡住这场闹剧,替她隔绝了声音,只低着头担忧地看着她。
露月感觉隐隐作痛的头好像要烧起来了,看着重黎的眼睛里的关心,像被烫到一般,颤抖着眼睫,不敢再睁开。
她轻轻拉下重黎的手,深吸一口气,问道:“我刚刚施法让他不能打阿二,但是我想帮阿二,想惩戒没皮,可以吗?”
露月何尝不知道自己不应该插手,也不能这样插手,但是她实在气愤,透过没皮她似乎看到另一个人。
让她胸口滚烫,有恨意翻涌。
重黎少见的沉默没有笑,只点头,然后掐了个决,二人瞬间出现在大厅里。
露月直直的看着重黎,却不开口。
重黎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刚到时的心情,才两三日不见,小友眼眶红红的,眉头紧皱,连身体都在颤抖,一副气狠了的样子,让人心怜。
微微叹气,他轻轻拍拍露月的后背,让她平复心情。
“我可以化成人形,给阿二解决这个问题,至于那个乞丐,他恶果结的多,前几日还杀了人,时日无几,不需要动手也熬不了几日的。”
“这样,可行?”
重黎既不问她为何出手,也不问她为什么提出这些要求,只是安抚她,为这事找到解决的办法。
露月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己像个被宠坏的孩童,竟然还想跟他发脾气。
一遇到重黎,就好像天生的克星,她忍不住亲近他,也忍不住想袒露真实的自我。
她只好闷声点头,不发一言。
重黎见状让她稍等,消失在原地,过了一会,变成人身的重黎再次出现,他穿粗布麻衣,找到阿二,说自己是露月的好友,答应帮露月照看阿二阿三。
阿二也不多怀疑,毕竟要两个小乞丐也没什么用处,总好过病死在这里,急忙带着阿三跟重黎走了。
重黎看阿二吃力的搀扶,思考几秒,抱起了阿三,温声让阿二带路。
露月跟在他们身边飘着,心里说不上什么情绪。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重黎这么接地气,即便穿着粗布麻衣,他仍是一副清隽温柔的模样,让人难以生出恶感。
直到天色初晓,阿三终于降温,重黎见状细细叮嘱了郎中一番,给了看病和买药的钱。
郎中是个上了年纪的,为人和善,不介意给乞丐看病,还给他们上了些茶水。
阿二看到弟弟好转,终于分出心思来问问重黎。
“大哥哥,露月姐姐去哪里了呀?我好久没见她了,她还好吗?”
也许是小孩子比较敏锐,他去了几次百善堂,人家总说露月出远门了,他却在心里害怕,有种不好的预感。
重黎蹲下身,对着阿二温声道:“阿二,露月她现在有点事情要处理,你跟阿三好好的,等以后会再见面的,别担心。”
说完摸了摸阿二的头,又掏出点碎银给他,让他收着,不要给别人知道。
阿二红着眼睛点头,脆生生地道谢。
事了,露月也不知道去哪里,默默飘在重黎背后,但不出声。
重黎走到一处无人之地,撤掉法术,重新回到凡人看不见的模样。
走到小友跟前,见她还是别别扭扭的样子,重黎弯起嘴角,也不开口,只伸手点点她的额头,然后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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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