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承乾殿，露月思考了很久，怎么样才能让别人发现小谷子不对劲。
对于一个没有身体的鬼来说，能做的事真的很少，她又不能碰到东西，只能靠吹动来显示一下存在感。
不然，她就一直往小谷子身上吹，吹他头发衣服什么的，让大家害怕，进而不敢让他近身伺候。
这个计划治标不治本，但露月还是准备一试。
下午，皇帝批了一个时辰不到的奏折，感到头疼，大太监忙吩咐下头人把一直温着的药端上来。
看到是小谷子端药，露月一个箭步漂移，就要开口吹——
被突然出现的重黎制止了。
重黎猛地出现在她身前，让露月差点尖叫出声，这根白日见鬼有什么区别！
险些吓死她。
一口冷气倒灌进胸膛，露月呛咳不止。
但是好奇让她忍住痒意，挣扎着开口问他。
“重黎大人，怎么您一出现，我就又像活人一样了，都能咳嗽了。”
看着眼前眼泪都要咳出来的露月，重黎忍不住笑得无奈，伸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替她疏通这口气。
待她稍微平复些后，才开口解释。
“其实我可以直接让你恢复人身，只是我不在你身旁，若有事情发生，恐不能及时解决，所以我并没有这样做。”
稍顿，语气里带上一点苦恼的犹豫，“但是我觉得，你或许还是喜欢有人身的感觉，所以只有我在，我都施法让你能像人一般。”
见她身体有些不稳，重黎扶住露月的手臂，待她站稳后方收回。
“不过这也是我的自作主张，忘了告知你了。”重黎揣回手，微微低头看着她，语气温和沉缓，十足的好心神明样。
露月不知怎么说，人家还是一番好心，纠结几秒，只好说没关系，自己知道了。
掀过这个话题，露月想起自己刚刚想做的事，一时心急地飘过去，刚想对喂药的小谷子做些小动作，又被重黎制止了。
露月着急地想对重黎解释，自己可不是随便捉弄人。
但重黎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先一步开口了。
“我知道。”
露月怔住，看着重黎再次开口。
“我知道你是想帮人，而非玩闹，只是，此事不可做。”
说完，重黎一挥衣袖，二人瞬间转移到外间的坐榻上。
露月知道心急也无法，乖巧得像个鹌鹑，等着重黎解答。
重黎本想露月或许会有些生气，一抬头却见对方眼巴巴地盯着自己，不禁失笑。
他也不卖关子，耐心解答，“世间事，有的或许可以被改变，但有些事，是不可外力更改的，比如，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上，并不可随意插手。”
“皇帝的事情，关乎国运，你若插手，恐怕会毁及自身，所以我不能让你擅动。”
重黎讲话，总是不急不缓的，像是流水潺潺，很轻易地抚平她的心急。
露月此时也明白过来，想来是自己有点过火，若不是被拦住，多半会惹祸。
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安静下去，有些不安，重黎话锋一转。
“不过，善恶天定，善缘当结善果，皇帝良善，此朝国运正盛，或许此事会有转机呢，不如我们一起等等看？”
重黎弯弯眼，向她提出邀请。
露月这次可以确定，眼前的神明绝对是在安慰她，不是错觉。
可是为什么呢，素不相识，一个灶神，怎么就把她当孩童一般纵容着。
得神明青睐或许是好事，可天上不会掉馅饼，世上也不该有无缘无故的好意。
露月垂下眼眸，轻笑着应好。
总之，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会有解惑的一天。
露月安分的跟在重黎身边，等着看事情的转机。
两三日一晃而过，转机还没等到，但冬至到了，这几日重黎总是时不时离开一会再回来。
冬至的第一天，重黎问露月要不要去尝些美食。
露月这才想到，冬至是要祭拜灶神的，难怪前几天他这么忙，又想到自己好久没有吃过东西，露月忙不迭地点头。
冬至时的祭祀，无论家贫家富，都用着十分的心准备，皇宫里更不必说，天下奇珍皆汇于此。
到祭祀的神龛前，祭台上摆着几个架子，上面琳琅满目。
上头，光灵消炙之类的熟肉就摆上十余种，还有夏季时最受欢迎的清风饭，要用龙脑末和许多辅料做成，冬日也不忘摆上来，以示尊重。
下面摆着浑羊殁忽、烧尾、烧鹿筋、四色豆腐等几十样菜色，一旁还摆着若下春、石冻春、松醪春、罗浮春等十余种酒水。
待现出人形，露月已经快按耐不住自己的手了，不争气的眼泪从嘴角流下。
重黎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双筷子，又拿出个小碗，递给了露月。
“我施了法，这里不会有人闯进来，你放心的尝吧。”话音一落，露月都快控制不住自己了，不过筷子还没碰到食物，就停住。
露月想起了什么，转身看着重黎认真道：“重黎大人，这些菜被我动过后，留下痕迹，若是被人发现该怎么办呢。”
倒不是她没事找事，只是她下筷必定会留下痕迹，万一被怪罪下来，她倒是没人能发现，可让无辜的宫侍受罚或是丢命，那她不就罪过大了。
重黎今日换了身青色的绸袍，本站在一旁，故意低头看着手上的册子，想让露月能尽情享用。
见她如此开口，重黎却显得有些高兴。
“无妨，毕竟非人身，左右不过是摄取了食物的气，并非实物。”寂寥的重黎，其实很喜欢观察人类，他见过太多太多的人，无论品性如何，至少能下意识地遵从仁善道德，在他看来就是很好的孩子了。
小友总是觉得自己戴着面具，所作所为不过是下意识伪装自己，但在重黎看来，论迹不论心，何况她本来就不是自己眼中那般坏的人。
听他这么说，露月也不再顾忌，向着食物发起进攻。
毫不夸张地说，她如果还是人的话，现在怕是已经热泪盈眶了。
因为食物而感动的感觉，也是生平罕有。
吃完这一顿，满足至极的露月充满了能量，心里也不觉得那么着急焦虑。
果然，美食最抚凡人心。
待露月那里没了声音，重黎才抬头看她。
只见她放下碗筷，坐在椅上，像只被太阳晒了很久的猫，浑身暖洋洋的，十分惬意满足的模样。
他微弯了下嘴角，把书简收回衣袖，顺势开口道：“可要出去消消食吗，想来今日会有不少祭祀表演，应该比较热闹。”
露月这下也不警惕灶神的好意了，谁叫他这样知情识趣，太会做神了。
一神一鬼一起飘出皇宫，顺着街上热闹的人群向前。
冬至在这里有着超凡的地位，前几日的压抑一扫而空。
人们像是一刻也不能待在屋子里，全都涌到街上，连摆摊叫卖的声音都被吵嚷的人声淹没，巡逻的捕快都快没地下脚，只能不断喊着。
“借过，借过。”
边喊边艰难前进。
露月东看看西瞧瞧，仗着不用跟别人挤的好处，看了个尽兴，停在临时搭建的戏台前看了出好戏，刚想跟人分享，一回头，看见重黎因她的动作而看向她。
见她似要开口，他也不催促，只温柔含笑地望向她，耐心地等她开口。
忽的，露月心颤了一下。
她从前也很爱在看到有趣的事情时产生强烈的分享欲，但是往往没有人听，即使听了也未必能懂她。
久而久之，她更擅长接话跟活跃气氛，而不是跟别人表达想法。
遇到好玩的事情或者烦恼的事，她也只会说给自己。
但看着重黎这样认真的注视，让她突然很想开口。
毕竟他是神啊，再如何，也包容自己这么久了，哪怕这件事在他看来乏善可陈，也不会扫兴吧......
莫名的勇气摄住了她，让她抬起手，指着戏台上捡着人们打赏的青旦，鼓起一个大大的笑说。
“你看，他刚刚转圈的时候，被人家扔上去打赏的梨子砸中，可能是有点晕了，刚刚把梨放进钱筐，却把铜钱塞嘴里了。”
露月在周围人大声的笑骂里，清楚地听见重黎的一声轻笑。
眼前温和的神明，听完她的话后笑弯了眼睛，回头看了一眼戏台，又转头对她点点头，明明没有开口，却能让人知道他绝不是在敷衍你。
重黎就这样，跟在距离露月几步的地方，让她知道自己在，又不会让她感到不自在，陪着她逛了灯市，又看了烟火，最后一同回到皇宫。
夜晚，繁星之下，露月坐在承乾殿的屋顶，心里有许多的疑问，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转头看着陪她玩了一天的大家长重黎，见对方曲腿坐着，十分坦然放松的样子，看不出神明的模样，反而像是个恣意的年轻人。
“重黎，我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
许是现在的气氛太安静平和，许是今天他陪着自己玩闹也很耐心，总之，露月不再十分警惕拘谨。
听到旁边小姑娘有些迟疑的声音，重黎微微坐直了身子，转头看她，对她点头，示意她开口。
露月在心里措了一下词，慢慢开口，“我想知道，您作为神明，应该会有很多事要忙，为什么您会——”
她斟酌了一下，认真地看着眼前的神，说完后面的话。
“会，陪着我，而且总是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
倒不是她自恋，在幻想神明爱上了自己的戏码，只是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透露着不寻常，她憋在心里也很久了。
与其疑神疑鬼，倒不如问个清楚，兴许是作为灶神比较有人情味，喜欢助人为乐呢。
身边的神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开始说起很久之前的事。
他将因果娓娓道来，语气一如往常，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答案。
重黎在脑海里回想，当时遇见她之前的情形，“我是老童之子，颛顼的曾孙，一生下来就是神，住在昆仑天。”
“昆仑天也就是天庭，里头的神仙很多，各司其职，但神仙也是会消亡新生的。”
重黎缓缓地说，自己虽为灶神，喜爱人间美食，喜爱人世烟火，但作为有神职的神明，不能主动跟人类结缘。
“因为神明一旦有偏向，就很难公正。”
露月轻轻点头，这话的确不错。
他继续道，“当然也不是全都如此，比如有的神明没有神职，可以无伤大雅的掺和一下，把握好度即可。”
“但是神仙也讲究功德，除了做好本职之外，还要有因缘功德，这种功德若是少，神仙就会渐渐失去人情，最后化为神像。”
说到这，重黎偏头看向眼前认真听他讲话的小姑娘，想到了她刚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
脸上又恢复了温和的笑意。
“这种因缘功德，大部分神仙要通过与其他神仙交往，或是生活在一起才能获得。”
露月好像听见他轻叹了口气，又好似错觉，因为重黎很快地接了下去。
“只是，我不愿。”
“我与许多神仙观念略有不同，也不爱待在冷清的昆仑天，所以我因缘功德极少，十几年前，我已经慢慢出现丧失人情的情况。”
“不过这时，我遇到了一个小姑娘，”他眼里含笑，看向露月。
小友一下瞪大了眼睛，这个走向，多半与她有关了。
“我无意间经过贡舒湖时，你出现在那里。”
露月挑着眉认同地点点头，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
“我当时想着，左右也逃不过变成神像，遇到你也是缘分，就出手护住你，避开了风雪。却不想，你身上的因缘线突然缠住我，成了我千百年来结交的第一份人间因缘。”
“后来我才知道，你能给与我因缘，大概是因为你并不是此间人。而我，本来是想救你，却不想，反倒让你救了我。”
说完，重黎像露月第一次见他时那样，散发着温和暖人的善意，看似初见，实则是早有因果。
难怪，难怪我不过一介凡人，却能在十月寒天的野外躺一晚上而不死。
难怪我做鬼了还能得灶神庇佑，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因为重黎他在还恩，才会对自己这般宽容耐心。
露月突然想起前几日重黎说的话，善缘结善果，他们俩何尝不是如此，没有他的好心，自己便不能存活，也恰恰是因为有善心，能反过来救他自己一命。
重黎看着小姑娘低着头思考，想着自己其实并不是待她身死后才出现的。
这些年来，他每年都会抽一段时间来看看她，看着她从小萝卜一样的大小，长成现在勇敢善良的孩子。
在心里，他早已把露月当成自己的小友，时常听着她自言自语，默默陪着她经历喜怒哀乐，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庆祝她又平安长大了一岁。
只是这些，他不知怎么说，等以后有机会再聊吧。
这个夜晚，解开露月的困惑。
她有时感觉重黎像是她的老友，却也会觉得自己自作多情，现在看来，也许他们真的算得上朋友了。
露月兴冲冲地抬头，问重黎一个毫不相干的新问题，“我可以在这里睡觉吗，我好久没有睡觉了。”
她眼睛亮晶晶的，十分期待的看着他。
重黎一时没跟上她的思维，怔了一下，随即很快回神。
不负众望地点头，告诉她不仅可以睡觉，还会十分舒服，让她放心。
明月不知何时升至头顶，屋顶上白雪一片，但有一个小姑娘正熟睡，寒风和雪花像被无形的屏障隔开，旁边一名眉目疏朗，温润柔和的年轻男子始终默默静候着。
感谢您为此章停留，祝您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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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老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