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十月的天已经很冷了,昏暗的天像在酝酿着下雪,已到酉时,天暗的速度越来越快,满城的灯笼陆续点亮,圣京看上去一片祥和,但未被照亮的地方又好似暗波汹涌。
甄宅西侧门处的小厮被早早叫走,熄了灯,门口微微敞开,门后绿珮安静地等待着,一动不动地像座石像。
呼—呼—
跑动带起的风声一下打破了这个石像的死寂,绿珮立刻紧张地望去,黑黑的巷子里慢慢显出一个人影,一个少女匆忙跑来。
露月抬头看见巷口深处藏在暗处的门扉,微微放慢了脚步,微微平息因奔跑而喘的气息。
快步来到门扉处,看到眼含期待的绿珮。
露月对上她的眼睛,露出个笑脸,让绿珮松了口气。
不等绿珮开口询问,她就像倒豆子一般说了一大堆,“绿珮姐姐,我从慎王的幕僚哪里得到的消息,赶在礼王派人去之前先拿到解药了。”
一边说手也一边在袋子里翻找,拿出一个白瓷瓶,递给她。
绿珮紧紧握住瓶身,觉得心中的大石落下,眼眶泛红的同时提起笑对露月高兴道:“拿到就好,小姐一定会没事的,太谢谢你了露月,幸好你机灵。”
露月闻言只是笑笑,“绿珮姐姐,我在慎王那里留了名,圣京对我来说已不安全,我得先走了。”
她话一落,绿珮瞬间脸色一变,忙拉住露月的手,刚想多问几句,还来不及出声。
就见露月摇摇头,这是示意她不要多问。
绿珮身为甄宅的女使,又是当日陪小姐去礼王府赴宴的人,她再是迟钝也知道现在圣京表面安宁,背后却是刀光剑影,风雨欲来。
而这风雨已经将她们都遮盖住了,知道的越多,越难活命,露月是想保护她。
绿珮勉强笑了一下,想说抱歉,可喉咙像被堵住了,鼻头微酸,不敢再看露月的眼睛。
露月低低地说:“绿珮姐姐,我先走了,你好好照顾堂主姐姐。”
“别来寻我。”
话闭,露月像来时那样,静静地潜入黑暗的小巷。
绿珮知道露月这段时间不会回百善堂了,但她也不敢问露月要去哪里,默默看了会她离去的方向,握紧白瓷瓶,回宅子里去了。
露月顺着出城的方向走,她不敢走太慢,因为留在圣京城多一刻时间久多一分危险,但她也不能太快,行色匆匆也容易引起怀疑。
等到出了城,露月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城门外有两条官道,两条小路。
官道通往一北一南,小路则是连通附近城镇,延伸向东南方的小道,能经过距离圣京最近的福临镇。
养育她长大的百善堂就在那里,但她不能回去,否则会给其他人带来无尽的麻烦。
露月往南边的官道走去,抬头看了眼不知何时升起的月亮,月光皎皎,公平地洒在每一个赶路的人身上。
其实她骗了绿珮,她不是要暂时离开,而是随时会被慎王的人抓住或灭口。
她当然也不想束手就擒,只是来到这个朝代,她一没权势二没钱财,往哪里走都是死路一条。
一只蚂蚁的反抗,除了徒增笑料外,也没别的作用,而她,就是这场权力之争里,微小的蝼蚁。
但人在赴死前不管说的多坦然,终究是会懦弱的,露月也不能免俗。
稀里糊涂的来,现在又要稀里糊涂的走,真是万般不由人。
看着高悬的月亮,她心里很平静,甚至还觉得有点好笑。
王位更迭,朝野动荡,礼王,慎王跟蜀王几人的争夺,竟然也让她一个孤女掺和了一把,还阴了慎王一把。
也挺好,到地府还有了聊天的资本。
不知走了几个时辰,月上中天,寒风阵阵,连周围树梢都散发着寒气。
露月不曾停下,直到脚跟都磨痛了,才终于听到背后传来马蹄声。
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路,她没有转头,只能听出人不少,但是马蹄声整齐,没有人声,马蹄声回荡着,显得周围更加安静。
露月轻轻叹了口气,意料之中的事,不过是感慨。
好歹要跑两步以示对生命的尊重,和对不公的命运的抗争,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向林子里窜去。
这可能是她平生跑的最快的一次,林子里很黑,只有月光透过树枝洒下来,隐隐约约照亮了一点地方。
露月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只是一味地向前,从后面看颇有些慌不择路的感觉。
在她身后,一个穿着黑衣束袖的男子伸手示意身后的人马停下。
无文是奉慎王的令来取露月的命,他是这群侍卫的头儿,刚看到露月的背影时他就知道这个人很好杀。
此人说聪明倒也有几分,还能偷听到王爷的计划,赶在他们之前向去问安巷找了那户人家。
但也实在是不聪明,一个无权无势的人,也敢给王爷找不痛快,实在胆大。
无文冷眼看着她跑进林子,连翻身下马都不慌不忙,倒不是他好心要放过她,只是这样的人他随便追都能追上。
无文向身后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轻声下马,随后悄声跟上露月。
露月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运动过了,来到这个世界,虽然变成孤儿,但是百善堂把她养得很好,她也算没怎么吃苦。
跑的太快,让她胸腔灌满了冷气,喉咙里泛起咳意,咽下口水都能尝到铁锈味。
这次豁出性命拿到解药,至少全了堂主姐姐的养育之恩,她也无怨无悔,露月咬紧了牙。
忽然,她眼前出现一片亮光,是亮堂的湖面。
竟然跑到京郊的贡舒湖了,这里虽然叫湖,其实不过一个大点的水塘。
这算是命运因缘吗,她就是十七年前在这湖旁边被捡回去,现在又要死在这里,好像来到这个陌生的朝代,要有始有终一般。
这命运,还挺冷幽默的。
露月沉入湖底之前默默想着。
她眼睛进了水,冰冷刺骨的水在眼睛里好像化作岩浆,烧的她眼睛难以睁开。
十月的湖水真冷,不过今年不用忍着冰冷洗衣服了。
她的意识很模糊,感觉只是一小会就彻底失去了意识,没受太多罪,那些来杀她的人也没有在湖边等太久。
等无文他们离去,路上的痕迹也被清理干净,再也没有人知道今夜的湖底多了一个孤女。
湖边高大的银杏树沉寂,树叶却无风自动,像是在叹息。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苍老的声音,那声音低沉缓慢,像是慈祥的老人在低叹。
随着幽幽叹息,贡舒湖湖面掀起涟漪,露月的身体化作点点荧光。
须臾,湖面上落下一小片雪花,冬天真的来了,大雪终于落下,白茫茫一片。
第二天的福临镇,人们除了讨论一下初雪,就是聊一聊家长里短。
“上冬,你要不要一同去?”百善堂的见荷弯腰问面前坐在门槛上的小男孩。
男孩不回答也不抬头,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的鞋子,手摸索着袖子的缝补处。
他穿的布料很一般,却很厚实干净,看起来也是清清爽爽的,脸蛋白嫩,是个很讨人喜欢的模样。
见荷蹲下来,看着上冬低着的脑袋,轻轻开口:“上冬,今天可以跟林阿嬷去街上买东西,你不是说想去吗?”
她的语气很低沉柔和,跟上冬现在在想的人很不一样。
上冬抬头,乖乖的看着她:“见荷阿嬷,露月姐姐已经四天没有回来了,她说好要带我一起上街,我等她回来再去。”
上冬像一个小大人一样,很正经地回答见荷,很小声但很坚定。
他的笃定和期盼像把刀一样插进见荷的心。
让她篡紧手,连指尖都发白。
半晌,隐下一切情绪,她看着上冬。
她微微笑着,眼里很复杂,伸手摸了摸上冬的头,没有再劝,只叮嘱他不要在外面坐太久,小心冻着,然后回了堂屋。
今明两日是寒露,要祭拜祖先,也是百善堂一月一次的集体休假玩乐的日子。
本来小姐中毒,她也没有心情做这些,待在百善堂不过是要安大家的心,但是昨晚绿珮派人传来消息,说露月送了解药去,小姐渡过难关了,她这才打起精神来招呼大家去祈福祭祀。
她也问起了露月,但绿珮派来的人被交代过,只是说露月会离开一段时间,谁来问都说不在就是。
见荷比绿珮沉稳一些,也更加敏锐,当即就沉下心,暗道不好,只她面上仍不显。
回到在堂屋坐着,今天百善堂很是安静,见荷忍不住想露月现在会在哪,会不会出事。
露月是小姐十七年前捡回来的,也是她们看着长大的孩子,正因为是在十月捡到,就索性起名叫露月。
露月从小就是少见的聪明,又讨人喜欢,别说百善堂,就是街里邻坊都没有不喜欢的。
那孩子有时十分大胆,小小年纪就偷摸着去学堂偷听,也会在百善堂孤儿被欺负时出来据理力争,但她也很懂事,年纪稍大一点就会自己找些活做,还能补贴一点堂里。
大家都说小姐不愿嫁人,还办起百善堂,是怪人,但她有时觉得,露月才是奇人怪人。
平时不显山漏水的,但是什么事都敢做,不怕别人的眼光,也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受伤,便是小姐被迫掺和进礼王慎王之间,也会害怕不安。
露月为了小姐卷进来,却是十分坦然。
见荷不敢再想,因为不论怎么掩饰,她都知道露月凶多吉少。
她慢慢起身,往后院厨房走去,今日寒露,也是她们给露月定下的生日。
横竖心里慌,索性做点事情,给露月准备点她喜欢的吃食,免得她回来发现没人给她庆生会伤心。
见荷眼眶红红的,手却不停地揉着糯米粉。
昨夜下雪,今日却是艳阳天,阳光透过窗棱照射进来,屋子里粉尘纷飞,却在见荷身边隐隐透出一个人形。
说实话,露月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昨晚在湖水里睁开眼,一身轻松,然后就很违反物理学的飘起来了。
待她飘出了湖水,才看出自己变成了鬼魂的样子,不能沾地,也触碰不到东西。
露月震惊一会儿,接受了世界上真的有鬼这个事实,然后坦然地等待被黑白无常带走。
但她都等到鸡鸣,等到狗吠,等到太阳升起有过路的行人过来取水,都没有等到鬼差把她带走。
露月飘来飘去,发现大家根本发现不了她,只好先转移一下阵地,飘回了福临镇。
不得不说,这个形态的确很方便,不仅赶路快了,而且不冷不饿。
回到福临镇也就一刻钟的时间。
只是想起刚刚来时发生的事,看着自己变成鬼的身体,她也不如想象中高兴。
……
一刻钟前。
经过去往福临镇必经的树林,她终于看到了其他的鬼魂,对方好像是被冷死的乞丐,呆呆地飘在原地,有些木讷。
“兄台,你好,你可能看见我?”露月飘到他附近,没有靠太近的询问。
乞丐鬼魂任是不动,露月皱眉,又问了几句。
“请问你听得到吗,先生?”
“你会说话吗,兄台?”
……
青天白日的,林子安静到她的声音都回荡起来,让她一个鬼都有点害怕。
不排除有仙人跳的可能,露月虽然问了几句,但始终不敢接近。
“打扰了。”
正想离开时,耳边传来一声疑惑。
“你……”
只见一根链子从眼前飞过,牢牢地捆住乞丐魂魄的手,链子的另一端被一个穿着黑衣的看不清脸的鬼魂牵着。
“他回答不了你,死去的人,魂魄没有意识。”
虽然看不清脸,但露月很清楚地感觉眼前的鬼差在看着自己,只是并无恶意。
感谢您为此章停留,祝您安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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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冷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