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静水深流,石破天惊

景和十八年·正月廿二

距离九皇子遇刺已过去七日。京城的气氛从最初的震惊肃杀,逐渐沉淀为一种更压抑的、山雨欲来的紧绷。

听梧轩的大门紧闭已有数日。沈栖梧的日子过得规律而沉寂:晨起读书,午后习字,黄昏在庭院中缓行片刻,夜里则对着一局残棋,或整理思绪。皇帝赏赐的松烟墨与澄心堂纸,他每日都用,临摹的字帖从《兰亭序》换成了更加古拙沉厚的《张迁碑》。一笔一画,力透纸背,仿佛要将所有汹涌的思虑与等待的焦灼,都压进那沉稳的墨痕里。

小路子每日出入次数锐减,带回的消息也经过层层筛选,但只言片语间,仍能拼凑出外界的惊涛骇浪:

三司会查并未如预期般迅速取得突破。“北地皮货商”的线索在进入河北地界后断掉,仿佛那些人凭空消失。兵部武库司三年前的账目确有猫腻,一名主事和两名库吏“急病暴毙”,线索再次中断。案件似乎陷入了僵局。

然而,暗流从未停止涌动。都察院韩铎在调查军械流失时,竟意外从一名已故库吏的遗孀手中,得到半本私录的账册残页,上面模糊记录着几批“非常规调拨”的军械流向,指向几个京畿附近的庄子,而那几个庄子……隐约与几位勋贵乃至宫中某位大太监的干亲有关。

同时,皇帝对周家的调查也在隐秘进行。司礼监调阅的账目被反复核算,一些原本“合理”的冰敬炭敬,在特定时间点的激增与特定事件的巧合,形成了难以解释的疑点。长春宫近日格外安静,周贵妃除了每日遣人问候皇帝,几乎足不出户。承恩公府则接连有子弟“主动”辞去一些不甚紧要的闲职,一副断臂求生的模样。

沈栖枫的伤势据称“大有起色”,但九皇子府依旧戒备森严,谢绝一切探视。有传言说,沈栖枫在府中脾气愈发暴戾,对身边人动辄打骂,甚至隐隐传出他怀疑刺杀并非外人所为,而是“家贼”的疯话。

这一切,沈栖梧都只是静静听着,记下,分析,却没有任何动作。他像个最耐心的垂钓者,任由鱼线在深水中微微颤动,感知着水下的暗涌,却不急于起竿。

直到正月廿二这天午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敲响了听梧轩紧闭的门扉。

来者是三皇子沈栖柏的生母,贤妃宫中的一名掌事嬷嬷,姓容,素以稳重可靠著称。

“奴婢奉贤妃娘娘之命,给七殿下送些新制的梅花糕来。” 容嬷嬷笑容得体,递上一个精致的食盒,“娘娘说,春日将近,殿下闭门读书辛苦,尝尝这点心,换换口味。”

贤妃?沈栖梧心下微讶。贤妃性情淡泊,与世无争,三皇子沈栖柏也是个醉心书画、不问政事的逍遥王爷,与自己素无往来,此时派人前来,意欲何为?

他面上不显,温言谢过,示意小路子接过食盒。

容嬷嬷却并未立刻告辞,而是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屋内,压低声音道:“娘娘还说,近日宫中多事,人心浮动。她见殿下院中那几株老梅,历经风雪,依旧开得精神,可见根骨坚韧,心性沉静,很是难得。望殿下……保重根本,静待春来。”

说罢,她屈膝一礼,翩然而去。

沈栖梧看着那食盒,眸色深沉。贤妃这示好来得突兀,却又在情理之中。她是在表达一种态度——在如今诡谲的局势下,她,或许连带她身后的三皇子一系,注意到了沈栖梧的“沉静”与“根骨”,并释放了善意的信号。这未必是结盟,更像是一种避险或观望下的提前投资。

“将梅花糕分一分,你们也尝尝。” 沈栖梧对小路子道,自己却拈起一块,并未入口,只是仔细端详。糕体细腻,嵌入的梅花瓣栩栩如生,是用了心思的。

就在他放下糕点,准备继续临帖时,小路子又匆匆进来,这次脸色有些发白,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殿、殿下!刚传来的消息……北境……北境出事了!”

沈栖梧心头猛地一沉,放下笔:“何事?萧世子?”

“不,不是萧世子!” 小路子喘了口气,“是北境都督府!正月初十,也就是九皇子遇刺前几日,北境都督府派往巡查边镇的一支三十人小队,在雾狼岭附近遭遇‘马匪’袭击,全军覆没!尸体三日后才被牧民发现,现场……留下了这个!”

小路子将一张小心翼翼折好的纸条递上。纸条边缘焦黑,似乎是从火中抢出,上面是暗探以密语匆匆写就的讯息:

“雾狼岭‘马匪’袭杀北境都督府巡查队,三十人皆亡。现场发现残留箭矢,制式与西华街刺客所用……高度相似!箭杆隐秘处,有疑似北境前锋营旧标记(待核实)。北境都督震怒,已封锁消息,密报入京!”

嗡的一声,沈栖梧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雾狼岭!北境都督府巡查队!全军覆没!箭矢与京城刺杀案相似!还有……疑似前锋营的标记!

这是一个精心构陷的死局!

目标不仅是指向萧绝,更是要将他沈栖梧也彻底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试想,京城皇子遇刺,凶器疑似军中流出;紧接着,北境边军(萧绝所属的前锋营嫌疑最大)屠戮上级都督府的巡查队,凶器竟与京城刺杀案关联!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萧绝可能不仅指使人刺杀皇子,更在北境无法无天,残害同僚!而他沈栖梧,作为与萧绝“过从甚密”、甚至为其翻案的皇子,将会被扣上什么罪名?勾结边将,图谋不轨,甚至……弑兄篡位!

好毒辣的计策!好周密的连环杀局!

这绝不是沈栖枫或周家能做到的!他们或许想构陷萧绝,但绝无能力、也无必要同时在北境制造如此骇人听闻的惨案,这等于自毁长城,动摇国本!幕后黑手,所图绝非皇子争斗那么简单!

“消息来源可靠?传到哪一步了?” 沈栖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凛冽。

“是我们埋在兵部职方司(负责边情)最深的一颗钉子冒死传出的,应该比正式军报快一步。北境都督府的密报,此刻恐怕刚刚递到通政司,或者……已经直接送到了陛下案头!” 小路子急声道。

时间!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必须在皇帝看到这份密报,并因此震怒、做出不可挽回的决定之前,做点什么!

直接辩解?证据呢?说这是陷害?谁会信?在“铁证”面前,任何辩白都苍白无力。

去找萧绝送来的账簿副本?那只能证明周家有问题,却无法直接洗脱眼前的弑杀上官、刺杀皇子的滔天嫌疑!甚至可能被反咬是故意转移视线!

沈栖梧脑海中飞速运转,前世今生的记忆交织碰撞。雾狼岭……北境都督府……箭矢标记……忽然,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细节闪过脑海!

前世,大约也是这个时间点,北境似乎也发生过一件不大不小的“意外”,一支巡逻队失踪,后来不了了之。当时他未在意,但后来萧绝曾偶然提过一句,说北境都督府内部派系复杂,有人一直想找机会整垮镇北王府……

派系!整垮!

电光石火间,沈栖梧抓住了一丝关键!

“小路子!” 他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如电,“立刻想办法,将两条消息,用最隐秘、最紧急的渠道,同时送出去!”

“殿下吩咐!”

“第一条,给我们在北境的人,不计代价,查三件事:第一,雾狼岭遇袭小队中,是否有原属镇北军系统、后调入都督府的军官?尤其关注是否有人与都督府内‘靖北派’(主张削弱镇北王府,加强中枢直控的派系)将领往来密切!第二,查近半年,是否有来历不明的‘马匪’在雾狼岭附近活动,其补给来源!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让萧世子立刻核查,前锋营近三年报损、淘汰的箭矢,具体处理流向,尤其是箭杆上旧标记的涂抹或改制记录!”

“第二条,” 沈栖梧语速更快,“给我们在都察院韩铎御史处的人递话,不必明言,只需‘不经意’提醒他:京城刺杀案与北境惨案,凶器关联,看似矛头一致,但若真是同一伙人所为,为何要在几乎同时、相隔千里之地制造两起大案,自我暴露?此举是否太过急迫反常?是否……有故意引导侦查方向、激化矛盾之嫌?建议他从‘谁最想看到边军与中枢、皇子与边将彻底对立乃至火并’这个角度,再思量一二。”

小路子听得心惊肉跳,但也知道此刻是生死关头,强记下要点,重重点头:“奴才拼死也会将消息传出去!”

“还有,” 沈栖梧叫住他,眼神幽深,“将贤妃娘娘送来的梅花糕,拣那品相最好的一碟,用我书房那个填漆梅花盒装了,附上我手抄的《梅花》诗一首,送去……长春宫,给周贵妃。就说,春日将至,见梅花凌寒而开,感其风骨,特与贵妃娘娘共赏。”

小路子彻底懵了:“殿下!这……这个时候给长春宫送东西?还是梅花?周贵妃她……”

“正是这个时候,才要送。” 沈栖梧语气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断,“不必多问,照做。送东西的人,选个机灵但口风不紧的,送到宫门即可,不必求见贵妃。”

小路子似懂非懂,但见沈栖梧神色不容置疑,咬牙应下,匆匆而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沈栖梧走到窗前,推开一丝缝隙,冰冷的空气涌进,让他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

送梅花给周贵妃,是一步险棋,更是一步疑棋。

在所有人(尤其是幕后黑手和皇帝)眼中,此刻的他应该惶惶不安,应该急于撇清,应该寻找救命稻草。但他偏偏反其道而行,去给目前嫌疑不小、关系恶劣的长春宫送象征“高洁”、“傲骨”的梅花。

这不合常理的举动,必然会引发各种猜度:是示弱求和?是故布疑阵?还是暗含讥讽?或者……是某种只有当事人才能理解的信号?

他要的就是这份猜疑。猜疑会让人犹豫,会打乱对方的节奏,也会让高高在上的裁决者,在震怒之余,产生一丝“此事或许另有隐情”的迟疑。

哪怕只有一瞬,也是生机。

接下来,就是等待。等待北境的消息,等待韩铎的悟性,等待皇帝的裁决,也等待……幕后黑手下一步的动作。

这潭水,已经被彻底搅浑。而他要做的,就是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待宰的鱼时,悄然化身为潜伏在最深处的蛟。

静水之下,暗流最疾。

石破,方可见天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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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太子今天选对了吗?
连载中姜子牙的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