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黑白博弈,潜龙隐渊

京城·都察院

炭火的气息混着陈旧纸张与墨锭的味道,在幽深的廨署内萦绕。左都御史严焕放下手中的卷宗,花白的眉毛拧成一个川字。他对面,刑部侍郎周览端坐如钟,脸上的笑容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严大人,复核已过三日,卷宗清晰,证据确凿,萧世子部下滋事扰民,事实清楚。” 周览端起茶盏,动作从容,“按律,此案已可具结呈报。陛下限期十日,也是盼着早日水落石出,安边将之心。”

严焕抬起眼,目光如古井寒潭,直直看向周览:“周大人,卷宗之上,只有兵卒滋事结果,并无前因。所谓苦主‘王记货栈’,背后东家是谁?与当日冲突另一方的‘吴氏皮庄’有何牵连?那几个兵卒为何深夜出现在市集?事发前后,可有其他异常?”

一连串问题,条理分明,直指关节。

周览笑容微滞,随即恢复如常:“严大人明鉴,边军粗野,与商贾百姓有些口角摩擦,乃是常事。至于东家、牵连,与滋事本身无干吧?兵卒夜游市集,或为买酒,或为闲逛,有何异常?苦主王掌柜白纸黑字画押,人证物证俱在。”

“若滋事是为制止另一桩更大的恶行呢?” 一个沉稳的声音忽然自门外响起。

严焕与周览同时转头,只见一名身着青色御史官服的中年人手持一份薄册,立于门口,正是都察院中素以耿介闻名的御史韩铎。

“韩御史?” 严焕示意他进来。

韩铎入内,先向两位上官行礼,然后将手中册子呈给严焕:“下官奉命访查北境云州卷宗时,无意中发现一份三年前的旧案存档副本。此案涉及云州豪绅吴氏,强占民田,逼死人命,因苦主‘意外’身亡,证据不足,最终不了了之。而吴氏皮庄,正是吴家产业。”

他顿了顿,继续道:“更巧的是,下官查阅近年云州军报及地方文牍时发现,镇北军前锋营曾数次接到百姓诉状,状告吴家及其关联商户欺行霸市,但均因‘军民纠纷需谨慎处置’或证据不足被搁置。其中最近的一份诉状日期,就在萧世子部下‘滋事’前五日,涉及一家……王记货栈。”

周览的脸色终于变了:“韩铎!你无凭无据,妄自关联旧案,揣测构陷,是何居心!”

“下官只是据实陈述发现。” 韩铎不卑不亢,“旧案卷宗、军报文牍,皆有档可查。至于是否关联,是否揣测,需进一步查证。下官以为,此案既有疑点,且牵涉边军与地方豪强,理应详查,而非草率结案。否则,若真有冤屈,岂非令边关将士寒心,令陛下圣德蒙尘?”

最后一句,几乎与沈栖梧在朝堂上的言论遥相呼应。

严焕深深看了韩铎一眼,又瞥向脸色铁青的周览,缓缓道:“韩御史所言,不无道理。此案既由两部复核,自当兼听则明,查清来龙去脉。周大人,你以为如何?”

周览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强笑道:“严大人言之有理。只是……十日之期紧迫,若纠缠于陈年旧案,恐难按时复命。”

“限期是为催促,非为草率。” 严焕语气转冷,“陛下要的是‘明白结果’,不是‘糊涂账’。既然有疑点,就该查。韩御史,此事由你跟进,速与刑部派员协同,再查云州!相关卷宗,即刻调阅!”

“下官遵命!” 韩铎肃然领命。

周览胸口剧烈起伏,却无法再反驳。严焕搬出了“陛下要的是明白结果”,他若再阻挠,便是心虚。

一场都察院内部的交锋,看似波澜不惊,却已悄然拨动了案件的齿轮。而韩铎的“无意发现”,背后有多少双看不见的手在推动,唯有沈栖梧自己知晓。

东宫·听梧轩

闭门读书的日子,于沈栖梧而言,是难得的清静,也是暗中的布局。

表面看他日抄《礼记》,临帖练字,偶尔翻阅史书,十足一个闭门思过的规矩皇子。然而小路子每日进出的频率,书房深夜不熄的灯火,以及某些经由特殊渠道递入递出的信件,都揭示着平静下的暗涌。

“殿下,都察院韩铎御史那边已按计划推进。周览吃了哑巴亏,正忙着在刑部内部‘查漏补缺’。” 小路子低声道。

沈栖梧笔下未停,一行清隽小楷落在宣纸上:“让他补。补得越干净,反而越容易留下新的痕迹。我们的人,只需盯着,记录,不必动作。”

“是。” 小路子继续禀报,“萧世子那边传来密信,关键人证已在严密护送下进入京畿,预计明晚可抵城外。护送的是萧世子麾下最精锐的‘夜不收’,身手了得,且路线隐秘。”

沈栖梧放下笔,揉了揉眉心:“明晚……正是月晦之时,天色最暗。传信给我们在城门司的人,西侧‘阜财门’值夜的队正是我们的人,届时行个方便,莫要声张。人证入城后,直接送往我们在城南的隐秘据点,加派人手保护,万不可有失。”

“明白。” 小路子记下,又补充道,“还有一事,长春宫那边,今日周贵妃去给陛下送点心时,似乎提及了先皇后娘娘的祭辰将近,还说……七皇子殿下闭门思过,恐无法亲往祭拜,实在可惜。”

沈栖梧眼神骤然一冷。先皇后,他的母后,是他心中最深的痛,也是父皇心中难以言说的复杂所在。周贵妃此举,看似关心,实则恶毒。一是提醒皇帝他沈栖梧正在受罚,不宜参与祭礼;二则是在皇帝心头那根关于先皇后及其外家的刺上,再轻轻拨动一下。

“她想离间父子之情,更想勾起父皇对母后一系的忌惮。” 沈栖梧声音平静,却透着寒意,“无妨。你让咱们在钦天监的人,‘不经意’地提醒一下监正,就说夜观星象,近日紫微星侧有隐晦之光,主旧事萦怀,宜静心涤虑,不宜动土木、兴祭祀,尤其涉及已故尊亲,恐扰安宁。”

小路子眼睛一亮:“殿下高明!借天象之说,既合了陛下敬畏天命的性子,又能暂缓或简化祭礼,消解贵妃挑拨之言!”

“顺势而为罢了。” 沈栖梧淡淡道,“另外,将我前几日抄好的《孝经》中最精要的几篇,用最好的澄心堂纸,以金粉题头,装裱起来。待祭礼之日,无论我能否亲往,都设法呈送到奉先殿母后灵前。还有……将我库中那尊羊脂白玉的观音静心像,以‘为父皇祈福静心’之名,送到陛下日常起居的养心殿,不必提我,只说是‘有心宫人’供奉。”

“是!” 小路子心领神会。这是以“孝”和“静心”来对抗“挑拨”与“惊扰”。行动虽微,心意却诚,且不着痕迹。

正说着,外间有宫女通传:“殿下,长公主府又派人送来时新果品,还有……一套前朝孤本《金石录》的摹刻本,说是给殿下解闷。”

沈栖梧微微一怔。长公主沈静徽,这位皇姑的“善意”似乎有些过于频繁和厚重了。一套前朝金石孤本的摹刻本,价值不菲,更难得的是这份雅意。

“长公主还说了什么?”

宫女回禀:“送东西来的嬷嬷说,长公主前日在陆太傅府上赏梅,与太傅闲聊,太傅赞殿下临的《礼器碑》颇有古意,风骨初显。长公主便想起了这套摹刻本,说或许对殿下习字悟道有所助益。”

又是陆明璋。沈栖梧心中了然。这位太傅似乎在不遗余力地,以一种含蓄而有效的方式,为他铺路搭桥,增加他在某些圈子里的“能见度”和“好感度”。

“将前几日岭南进贡的那罐‘蜜渍香橼’装好,连带我新得的两刀极品松烟墨,一并作为回礼,送去长公主府。就说学生多谢皇姑厚爱,区区习字之资,不成敬意,请皇姑笑纳。” 沈栖梧吩咐道。礼尚往来,既不显巴结,又全了礼数,更隐晦地表明自己并非困窘无知。

宫女领命而去。

小路子低声道:“殿下,长公主殿下这是……”

“陆师傅在为我造势。” 沈栖梧目光幽深,“长公主骄纵,但并非愚蠢。她或许看出了什么,或许只是顺势而为,卖陆师傅和未来可能‘涨势’的我一个人情。无论如何,这是好事。”

他重新提笔,却不再抄书,而是铺开一张素笺,沉吟片刻,落笔写下几行字。字迹清逸,内容却关乎北境粮草调配、边市监管的几个细微建议,引用了《管子》、《盐铁论》中的典故,看似读书心得,实则暗藏机锋。

“将此信,用我们通往北境的特殊渠道,尽快送到萧世子手中。” 沈栖梧将信笺封好,递给小路子,“不必加密,寻常读书人探讨典籍的语气即可。但送达务必稳妥。”

他这是在履行“盟友”的义务,分享来自朝堂中枢的信息与见解,同时也在不动声色地展现自己的价值——并非只会争权夺利,亦有实务之能。

小路子郑重接过:“奴才明白。”

夜色渐深,听梧轩内烛火通明。沈栖梧立于窗前,望着宫城外漆黑的夜空。明日,人证将至,案件的博弈将进入关键。周贵妃的暗箭,沈栖枫的反扑,或许也在酝酿。

但他心中并无太多恐惧,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前世他孤立无援,步步惊心。今生,他虽仍身处漩涡,却已悄然织就一张属于自己的网。网中有锋利的刃(萧绝),有清正的尺(严焕、韩铎),有睿智的目(陆明璋),甚至有了意外飘来的絮(长公主)。

这些人或许动机各异,立场不同,但在此刻,他们的力量正沿着沈栖梧精心引导的方向,汇聚成一股不容小觑的潜流。

这,就是“势”。

个人之力终有穷尽,唯有借势、造势、顺势,方能于绝境中开辟生路。

“萧绝,” 沈栖梧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棂,“京中棋局已动,你在边关,可能感受到这无声的烽烟?”

他知道,千里之外的北境,那位年轻的狼王,也定然不会坐以待毙。他们的战场不同,对手各异,却奇异地遥相呼应,共同搅动着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

潜龙在渊,非为困守。

静水深流,终将石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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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太子今天选对了吗?
连载中姜子牙的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