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栩净过手,去冰箱拿水。
夏伶凑了过去,摘下他的口罩,捧起他的脸仔细观察他脸上的红疹。
“还好,比昨晚消了不少,”她叮嘱道,“要记得听医嘱,戒烟戒酒,不要吃辛辣刺激的食物,这样才能好得快。你可得好好养着这张脸,过两天还得跟我一起拍‘彩蛋福利’的。”
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清爽好闻的柠檬香。
距离好近,能看清她根根分明的眼睫,能感觉到她呼到自己面上的热气。
沈竹栩低着眉眼深望着她的眼眸,一时有些失神。
很温柔的琥珀色。
他清楚记得,初见她的那天,是在他留学前的第五日。
那天他因过敏去了趟医院。
家庭医生正休假,老爷子勒令他去医院复查。在羽翼未丰前他很清楚徒劳的抗争毫无意义。
他便没再反抗,怏怏坐上车。
从医院复查折返老宅的途中,他临时让送他去医院的司机改了路径。
行至人流量最大的地方,趁司机等红绿灯的间隙,他打开后车门跳下了车。没管身后司机急切的呼喊声,他一头扎进人堆里,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人流密织的路口,行人只专注自己脚下的行程,无暇关心旁人是否与自己不同。
他匿在人群中,一股前所未有的痛快感持续不断地刺激着他快要枯死的神经。
他想再放肆一回。
没有目的地,只是一闪而过的想法。迎着风来的方向一路狂奔,周围一张张陌生的路人面孔渐渐糊成条状虚影。
他在奔跑。
但世界静止。
“诶呀,怎么下雨了。这天气预报也没说今天有雨啊。”
有人在低声抱怨。
沈竹栩闻言回神,举目望了望阴云笼罩的天空,这才发觉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雨滴砸落地面,激起的粉尘混着浓重的土腥味。
他力竭缓速,抬了抬帽檐,掩在口罩下的呼吸声粗重。
雨势渐大。
行人脚步匆匆,如四散群惊的鸟雀,纷纷找寻避雨地。
沈竹栩脚下步子稍滞留,片刻的恍惚后,他偏要逆着人流的方向疾行。
空气潮闷,呼吸不畅。他低头准备把口罩扯下,恰至拐角处,与对面一穿校服的少女撞了个满怀。
避闪不及。对面的少女被撞的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他眼疾手快及时拉住了她。距离骤近,他嗅到了少女身上淡淡的柠檬香。
贴肤的触感,让他有一瞬间感觉自己还是个活人。
受惊的小猫喵喵喵地叫个不停。
他略一抬眼,扫见少女半敞的校服里裹着一只毛茸茸湿漉漉的猫。那只猫脏兮兮的,在发抖。她却一点也不嫌脏,跟捧着宝贝似的极小心地护着它。
“没事没事,不怕。”少女紧张确认怀中小猫有无受伤,柔声安抚。
她束发的丝带被撞松了,垂首间有几缕青丝从耳后散落。有风拂过她姣好的面颊,乌黑的发丝一缕一缕扫过她白皙的肌肤,乱发下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生得极美。
有如碎石投湖起了涟漪。
他望向她,一颗心在狂跳不止。
沈竹栩怔了怔,视线转向少女校服上的铭牌。
荟瑛一中:夏伶。
冷不丁被撞,夏伶恼火炸毛,凶巴巴准备骂人:“呲,你这人眼瞎啊!走道不看……”
瞧见对方浑身湿透,她戛然止了话音。
雨水顺着他鸭舌帽的帽檐成柱般在往下滴淌。隔着雨幕,她看不清他的具体样貌,只觉得对方个子很高。周身气场压抑。
若想避雨,几步外就有可遮头的屋檐。再不济,附近的便利店也有伞卖,不至于被淋成这般狼狈模样。
她猜到了点什么,缓着气氛清了清嗓子。
“那个……你还好吧?”
“嘀嘀——”有一辆黑色宝马车在他们身侧徐徐停下,按响了喇叭。
驾驶位的车窗降下,有一美貌妇人从车内探出头:“伶伶,不是说好在校门口等吗?你怎么跑这来了?”
“喏,我捡到了一只小可怜。可爱吧?”
“又捡猫,也不嫌脏。”
“不脏。”
车里的女人嘴上说着嫌弃,却是立马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住了夏伶递去的流浪猫。
她的目光转向了一旁被雨浇透的沈竹栩:“这是你同学吗?忘带伞了吧。伶伶,快让你同学上车,这可怜劲儿,都要淋坏了。”
她们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那只脏兮兮的流浪猫。
对他虽有好奇和担忧,但都很体面地照顾到他的自尊心,看破不说破。
沈竹栩没吭声,压低帽檐转身打算离开。
“喂!”夏伶拉住了他,不由分说,将伞强行塞进了他的手中:“再等一等,雨总有停的时候。对了,到家别忘了喝个感冒灵。”
*
一把橙色的伞,伞面有星星图案,伞柄上挂着一只小小的起司猫。这样的款式于他有些过分可爱。
沈竹栩鬼使神差般接住了她给的伞,没有拒绝。
他撑着她给的伞回到了让司机停下的那个路口。
机械式上车,归家,洗澡。睡前喝了一碗热乎乎的感冒灵冲剂。那一晚他睡得很沉,几乎一夜无梦。
正如她所言,那场突至的大雨在第二天早上便停了。
老爷子破天荒对他的出格之举没多干涉,由着他拿着她的伞在偶遇过她的那个路口固执徘徊。那时的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就是想把伞还给她。对她道声谢。至于其他,他好像也没深想过。
出国前的最后一晚,他如愿见到了她。
只是那一面见得惊心动魄,恍如惊梦。待缓过了劲,才发觉他们又被人群冲散了。
本不可能有交集的两个人,因他的一次冲动之举有了相遇。
她给了他一把遮雨的伞,他阴差阳错地救了她一次。这或许就是老爷子口中常说的因果。
不过是匆匆见了两次面的陌路人,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可奇怪的是,在留学期间无数个难捱的日夜里,他时常会想起她。想起她那双异常漂亮的琥珀色眼睛,想起她怀里那只脏兮兮的流浪猫。
每每遇到心郁难解的时候,他便决定“再等一等”,难熬的时刻总能在等待后得以疏解。
再见面,是因着他弟弟严逸骁的缘故。
严逸骁与他同母异父,不算亲近。犹记得儿时在严玉琳的安排下,两人也曾有过短暂的交际,但被老爷子发现后,严厉禁止他再与弟弟来往。之后的十好几年,他俩再没见过面。
严逸骁通过他的助理联系上他,他感觉很意外。
出于好奇,他百忙之中抽空去见了他。
小时候小心翼翼看他脸色对他极尽讨好的糯米团子长大了,个子几乎与他一般高。
成年后的严逸骁性格跟他想象中出入不大,乐观开朗,才刚一坐下,他就能哥长哥短地与他热聊。
严逸骁告诉他,他带了他的女孩来见他。
他们刚交往,他在女孩松口后激动的一晚上没睡着。他急切地想找人倾诉。不知为何,他第一个想到的倾诉对象是他这个早就断联的哥哥。
沈竹栩到地的时候,严逸骁的女朋友因为堵车还在路上。
严逸骁眉飞色舞地与他说了很多关于他女朋友的事。沈竹栩一直沉默地听着,偶尔端起咖啡杯,往门口的方向眺一眼。
“她很有想法,打算先从自媒体方向试水。账号都注册好了,叫‘嚣伶’。哈哈哈,取个名字都这么嚣张。”严逸骁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道:“夏伶她这人其实不像表面看着的那么……”
“你说什么?”沈竹栩端杯的手陡然一抖,咖啡震出的水纹一圈又一圈地往外漾开。
冷不丁被打断了话,严逸骁纳闷看他:“啊?怎么了吗哥?”
“你说……”沈竹栩放下了杯子,确认问道:“你的女朋友,她叫什么名字?”
“夏伶。”
“夏天的夏?伶俐的伶?”
“是啊。”
“那她的高中呢?是哪个学校?”
“好像是……啊,对了,荟瑛一中。不过哥,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信息都对上了。
会是同一个人吗?
之后严逸骁说了什么,沈竹栩没注意听。
他的心底起了疑虑,一颗心跳得很快,没缘由的,脑子非常乱。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平静地面对她,甚至都不能确定自己再面对她时会是怎样的表情。他局促起身,急于逃遁。
“我还有事,下次有机会再约吧。”
“欸?哥?哥!”
严逸骁没能叫住他。
他完全忘了仪态,就如当年那场荒诞的叛逃般,他西装革履,急速奔行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直至彻底消失在严逸骁的视野尽头。
司机将车开出地库。
远远的,瞧见严逸骁等在了咖啡厅门外。
他稍一思量,命司机在咖啡厅斜对面的路口处停下。
不消多时,记忆里那张明媚的脸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隔着车窗看着他们在咖啡厅门口相拥,忽然觉得呼吸不畅,扯下松了的领带,在掌心里绕了一圈又一圈。
沉吟良久,他终于理清了这么多年对她念念不忘的病症根源。
那时他便知道,他绝不可能会祝福他们。
家中急事紧急折返旅游中断。忙完这阵等医院出结果后尽量恢复正常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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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chapter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