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永和二十一年,冬。

漠北的风雪终于被挡在了玉门关外。镇国大将军沈阔,携大破颉利王庭、阵斩可汗阿史那隼之旷世奇功,凯旋还朝。捷报早已传遍京畿,但当那支玄甲染血、旌旗猎猎的得胜之师真正踏着霜雪开进朱雀门时,整个帝京依旧为之沸腾。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九重宫阙的琉璃瓦,然而在喧嚣之下 ,暗流无声涌动——茶楼高处,几个身着青袍的文官袖着手,冷眼看着那面被狼血浸透的“沈”字帅旗,其中一人低嗤:“九锡之礼?上一个受九锡的,坟头松柏都亭亭如盖矣。”

沈家,这座本就根基深厚的将门巨擘,此刻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煊赫到了极致。然而沈府正厅,当家主母谢兰指尖捻着的紫檀佛珠,毫无预兆地“啪”一声绷断,珠子滚落一地,敲击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回响。

家主:沈阔,镇国大将军(正一品武职),爵封 镇国公(超品),手握北境二十万边军虎符,乃帝国真正的北疆柱石。其人如渊?s岳峙,面容被塞外风霜刻下刚硬线条,目光沉静如古井,唯在扫视帝京繁华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凝重。功高至此,是荣耀,亦是悬顶利剑。

主母:谢兰,出自累世簪缨、清贵无匹的 “荥阳谢氏”。谢氏女素有贤名,谢兰更是其中翘楚,主持中馈,手腕圆融,心思缜密。她为沈阔育有一女二子:

长女:沈明漪,早于三年前嫁入清流领袖、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陆文渊之长子陆承璋(时任翰林院侍读)。此乃典型的文武联姻,是谢兰为沈家铺就的“文脉”基石,亦是皇帝乐见的“平衡”。此刻她正扶着母亲,指尖冰凉,袖口处一点不起眼的墨痕若隐若现——那是她晨起为公爹陆文渊整理书房时,无意瞥见案头那份弹劾沈家“军费逾制、边将奢靡”奏章草稿的残迹。她认得丈夫陆承璋的字迹,那力透纸背的锋芒,刺得她心头发寒。她不敢多问,更不敢提醒娘家,只能在替母亲整理衣袖时,将那点泄露心绪的墨痕,深深藏进繁复的锦缎褶皱里。

长子:沈铮,年十六,沈家世子,军中昭武校尉(正六品),已得皇帝允准,将于年后迎娶镇国公心腹副将、龙虎将军秦烈之嫡女秦筝。此联姻旨在巩固沈家在军中的绝对权威,亲上加亲。少年意气风发,眉宇间已初具将门虎威。

次子:沈翊,年十五。此子堪称异数,生于将门,弓马娴熟自不必说,更难得的是文采斐然。年仅十四岁便中了秀才,且名次靠前,在武将子弟中已是凤毛麟角,正潜心备考来年秋闱,志在举人功名。其人才貌俱佳,风姿如玉,京中早有“玉面郎君”之称,是无数闺秀的春闺梦里人。此刻,他正跪在祠堂冰冷的青砖上,脊背挺直如松,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僵冷——翰林院刚传来消息,他明年参加秋闱的资格,被礼部以“尚需磨砺”为由,暂时搁置了。

妾室:

张氏:沈阔早年阵亡挚友、骁骑尉张猛之妹。沈阔念旧情纳之,视为责任。生庶长子沈锐(年十八,军中效力,无职)、庶长女沈明淑(年十五,待字闺中)。

马氏:沈阔早年征战时所纳,姿容甚美,性子泼辣。生庶次女沈明嫣(年十三)。

孙氏:主母谢兰亲自为沈阔纳的良妾,出身小吏之家,性情温顺恭谨,用以分张、马之势,并彰显主母“贤德”。生庶三子沈钧(年十岁)。

金銮殿,封赏大典。

气氛庄严肃穆,香炉里升腾的龙涎香雾缭绕,却压不住那无声涌动的暗流。皇帝端坐龙椅,冕旒下的目光深邃难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嘉许笑容,亲自宣读封赏:

“镇国公沈阔,忠勇冠世,克定北疆,功在社稷,彪炳千秋!特赐:

九锡之礼(荣宠至极,位极人臣,然亦是催命符的征兆),

黄金万两,锦缎千匹,御田良庄三处,京郊温泉别苑一座;

其妻谢氏,温良贤淑,教子有方,加封一品诰命镇国夫人;

追赠其母陈氏为超品诰命镇国太夫人;

长子沈铮,擢升为从四品宣威将军,领京畿卫戍副统领职;

次子沈翊,少年英才,文韬武略,特赐‘文武俊彦’御笔金匾,着翰林院学士悉心指点其文章(隐含剥夺其科举资格之意);

张氏,赐五品宜人诰命;马氏、孙氏,赐六品安人诰命(等级森严,嫡庶分明)。

满朝震动! 九锡之礼,非人臣可轻受!沈阔伏地谢恩,背脊挺直如标枪,额角却渗出细密冷汗。这滔天的荣宠,是蜜糖,更是砒霜。皇帝在把他,把整个沈家,架在烈火上炙烤!他目光扫过文官队列,女婿陆承璋垂首敛目,岳父谢阁老闭目捻须,荥阳谢氏这棵大树,此刻竟无一丝枝叶愿为沈家遮蔽风雨。

紧接着,第二道圣旨,如同惊雷炸响在所有人耳畔:

“咨尔皇五女,柔嘉成性,淑慎持躬。仰承天恩,特赐封号——安阳公主!

今有镇国公次子沈翊,才德兼备,堪为良配。特将安阳公主下降沈翊,择吉日完婚!钦此!”

“安阳”! 封号一出,心思通透者皆倒吸一口冷气。安,乃安抚、安定;阳,乃炽烈、光明,亦有“阳谋”之意。此号昭然若揭——皇帝要用这个女儿,去“安抚”也去“压制”沈家这轮炽烈得令人不安的“太阳”!

整个大殿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沈阔与谢兰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复杂难言,惊涛骇浪在眼底翻涌。沈翊跪在父兄身后,俊朗如玉的面容瞬间血色褪尽,紧抿的唇线绷得死紧,几乎要渗出血丝。他寒窗苦读,志在凭己力博取功名,挣脱将门桎梏,如今不仅科举之路被断,更被一纸婚约牢牢钉在“驸马”的位子上!尚主,便是彻底断绝仕途实权之路! 这对他这等心高气傲、欲凭真才实学立足的将门虎子而言,不啻于一道斩断羽翼的枷锁!尤其对象是……那位深宫闻名的“痴愚”公主!他抬眼的瞬间,恰好撞见丹墀右侧,张贵妃正用染着蔻丹的指尖,不动声色地将四皇子腰间一条鞑靼样式的狼牙链子塞回衣襟深处——三年前四皇子坠马重伤险些丧命,那匹疯马的辔头上,就缠着这样一条链子。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沈翊的脊椎窜上头顶。

消息如野火燎原,瞬间烧遍后宫。

萧明?h(安阳公主)的居所依旧清冷偏僻,却挡不住那些刻意拔高的、充满恶意的议论如毒蛇般钻入。

“哟,听说了吗?咱们的‘安阳’公主可真是好福气啊!” 三公主萧明蓉(王皇后所出)摇着团扇,声音娇媚却淬着毒,她甚至用扇骨轻佻地挑起静坐窗边的萧明?h的下巴,“沈家二郎沈翊,那可是京中多少贵女求都求不来的玉郎!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弓马骑射样样精通,偏生便宜了……”

“嗤,什么福气?” 四公主萧明珊(张贵妃所出)刻薄地接口,眼神满是鄙夷,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沈翊再出色又如何?摊上这么个‘痴傻’的公主正妻,前程算是彻底毁了!尚主不得实权,不得科举入仕,他那点才学抱负,注定要烂在公主府的后院里!真真是明珠暗投,武夫血脉玷辱我皇家金枝玉叶!” 她刻意将“武夫血脉”咬得极重,既贬低萧明?h,更狠狠踩踏沈家的根基。

“可不是癞蛤蟆吃了天鹅肉么?” 六公主年纪最小,却也学得尖酸刻薄,“一个罪奴肚子里爬出来的,装痴卖傻躲了十几年清净,临了倒攀上沈家这高枝儿了!也不知是走了什么狗屎运,还是父皇……” 后面的话被她身边脸色煞白的嬷嬷及时捂住,但那未尽之意,比说出来更恶毒百倍。

这些话语,一字不漏地通过某个沉默扫洒、仿佛不存在的跛脚小太监,传到了静思轩。

萧明?h(安阳公主)正坐在窗边。窗外是那株断臂的老梅,虬枝上积了层新雪,覆盖了旧年结痂的伤口。她手中捏着一朵内务府循例送来的、早已蔫败的绢花。听着那些淬毒的言语,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惯有的、带着几分茫然和怯懦的神情,长长的眼睫垂着,仿佛完全听不懂其中的滔天恶意。当三公主的扇骨扫落她手中的绢花时,她瑟缩着弯腰去捡,指尖不经意般划过地上沾染的香灰——那是三日前,她悄悄从刘宝林烧毁的遗物中扒出的最后一点骨灰。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睫之下,那双沉静的眸子里,却是一片冰封的荒原,荒原深处,是压抑到极致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死寂。

安阳。她无声咀嚼着这个封号。安抚沈家?压制太阳?呵。

沈翊。那个十四岁中秀才、文武兼修的少年郎君。可以想见,他对这桩婚事,该是何等屈辱与绝望。

沈家。那深不见底的豪门巨族,主母谢兰的圆融手腕下藏着怎样的雷霆,世子沈铮的军中新贵之路,张氏所出的庶长子沈锐代表的旧部渊源,马氏所生的庶次女沈明淑那令人不安的传言,孙氏温顺表象下的未知……处处是暗礁,步步是深渊,足以将她这枚棋子碾得粉身碎骨。

母妃的血仿佛还在眼前洇开,帝王抚顶时那冰冷的触感犹在发间。她被抛了出来,如同一枚精心打磨过的、名为“安阳”的棋子,投入这名为“荣华”的、深不见底的渊薮。

她缓缓松开手,任由那朵蔫败的绢花飘落在地,被窗缝钻入的寒风吹得翻滚了几下,沾满了尘埃与冰冷的灰烬。

萧明?h轻轻呵出一口白气,在冰冷的窗棂上凝成一团模糊的雾。雾气的边缘,倒映着窗外老梅虬枝嶙峋的暗影,梅根之下,深埋着母妃临终前塞给她的、用油布紧紧包裹的物件——那是永和十三年冬,惜薪司克扣各宫炭火,尤其是她与母妃那偏僻居所用度的铁证账簿。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这深宫与将府交织的滔天棋局,终于将她,这枚名为“安阳”的棋子,彻底推入了风暴的最中心。前路,是吞噬一切的荣华渊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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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柴公主的生存法则
连载中冯火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