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第一章寒枝雀

永和十二年腊月,掖庭西角的百年老梅又断了枝。冰棱坠地的脆响混着北风呼啸,惊起檐角几只寒雀。萧明玥跪在静思轩砖地上,掌心贴着黄铜手炉的灼热外壳,盯着窗纸上晃动的老梅影子 —— 那截断枝正躺在积雪里,暗褐色的伤口像极了三日前刘宝林被撕碎的左脸。

炭块在炉中 "噼啪" 炸开,火星溅在她冻得发紫的虎口。这是她偷藏的第三块炭,昨夜趁尚衣局清点时,从炭车底部捡的碎炭。母妃说过,腊月里每寸炭火都是催命符,可她实在怕极了那浸到骨头里的冷 —— 就像刘宝林咽气前,指尖抠进她手腕的温度。

记忆突然被一声惨叫撕碎。三日前的北厢院落,积雪被染成暗紫。刘宝林的绣鞋甩在廊柱下,鞋头的并蒂莲沾满脑浆。高德海的精钢指套还在滴血,他靴底碾着雪块冷笑:"真当自己是个主儿?皇后娘娘赏的炭,也是你们配催的?"萧明玥躲在门后数着鞭打声,十七下时刘宝林的惨叫变了调,像极了浣衣局被打断翅膀的鸽子。血珠溅在她藏炭的陶罐上,她攥紧袖口的碎银 —— 那是母妃替尚食局磨了十副玉扳指才换来的,本想给她换条棉裤。

"囡囡!"陈氏的咳嗽声从炕上响起,带着血腥气的喘息惊飞了窗纸缝隙的雪沫。萧明玥慌忙捧着手炉上前,却见母亲腕间的旧疤在油灯下泛着青黑 —— 那是三年前替皇后修补霞帔时,被鎏金香炉烫的。"别凑过来。" 陈氏往炕里缩了缩,破棉被下露出半截缀着珍珠的裙角,"把炭添进炉里,守着门。"珍珠在幽暗中发着死白的光,萧明玥认得那是已故淑妃的旧物,母妃去年在浣衣局的泔水桶里捡的。她们靠这截裙角,换了三个月的例汤 —— 尽管汤里永远漂着老鼠屎。

更鼓响过三声时,窗外传来拖沓的脚步声。萧明玥屏住呼吸,看着门缝里漏进的灯笼光。那光是青色的,带着凤仪宫独有的冷。陈氏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节抠进炕沿:"装睡。"门 "吱呀" 推开,冷风卷着檀香涌进。萧明玥盯着手炉上的鎏金纹路,余光里看见玄色皂靴停在三步外。"陈选侍病了?" 是高德海的尖嗓,"皇后娘娘念着旧情,赏你半斗炭。"炭筐砸在地上的声响惊得寒雀扑棱翅膀,萧明玥听见炭块滚落的声音 —— 分明只有五块。陈氏的指甲掐进掌心:"谢皇后恩典...""谢就不必了。" 靴底碾过炭块,"听说你女儿识字?" 高德海突然逼近,貂裘阴影笼罩炕席,"明日卯初,带她去尚仪局抄《女诫》。"

门重重关上时,陈氏突然呕出血沫。萧明玥扑过去接住,看见血里混着半片碎瓷 —— 那是今早她偷藏的炭块时,碰碎的皇后赏赐的茶盏。"别去。" 陈氏抓住她手腕,指甲陷进那道新结的疤,"尚仪局的砚台,三年前砸死过两个识字的采女..."话音未落,窗外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萧明玥扒着窗纸望去,却见方才那半斗炭正被泼进雪堆 —— 青色灯笼下,掌事太监正用铁钳夹走完整的炭块。

老梅的断枝在风雪中摇晃,像极了刘宝林被拖走时,垂在雪地上的手臂。萧明玥摸着掌心的烫疤,忽然想起母妃说过的话:"宫里的炭,都是贵人的胭脂膏子变的。烧得越旺,底下埋的骨头越多。"

更漏声从远处传来,惊起寒雀扑棱翅膀。萧明玥数着漏声,第七滴时听见陈氏在黑暗里低语:"明日去尚仪局,盯着第三根房梁。" 她顿了顿,声音比漏声更冷,"上面刻着前隋废后的名字,当年她就是在那里,被人用《女诫》噎死的。"

炭块在炉中渐渐熄灭,手炉的温度一点点消散。萧明玥蜷缩在母妃脚边,感受着她骨节硌人的膝盖。窗外的老梅又断了枝,冰棱坠地的声音里,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 这是她五岁零三个月的夜晚,第一次懂得,这深宫里的每寸暖意,都是悬在脖子上的刀刃。

寒雀在檐角啼叫,惊落枝头残雪。萧明玥盯着窗纸上晃动的梅影,忽然发现那截断枝的伤口处,竟凝着点暗红 —— 像极了刘宝林耳坠上的朱砂,更像母妃藏在妆匣底层的、那片从皇后旧衣上撕下的、绣着牡丹的缎子。

雪越下越大,静思轩的破窗纸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萧明玥闭上眼,却看见无数精钢指套在眼前晃动,每只指套上都滴着血,染红了她偷藏的碎炭。而在这血色深处,她听见母妃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记住,明日抄《女诫》时,要在 ' 卑弱 ' 篇第三行留个墨点。让皇后知道,咱们... 识趣。"

更漏声中,寒雀的啼叫渐渐消失。萧明玥摸着掌心的烫疤,终于明白,这深宫里的每个字,都是带血的钩子。而她和母妃,不过是钩子上的蝼蚁,等着被人拎起,或是碾死。

雪,还在下。老梅的断枝,渐渐被积雪掩埋。只有那点暗红,还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像极了这个寒冬里,最刺眼的、永不熄灭的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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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柴公主的生存法则
连载中冯火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