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兴贤乡还有五六里地,宋老大不顾杨猎户阻拦跳下板车要走回去,“你赶着车回吧。”说着就要背起背篓。
这会儿田里人多,远远都瞧见了,杨猎户想着索性一并回,又是阻拦又是劝说,宋老大不肯,执意要走回去。
宋清跳下车,也将妹妹抱下来,采薇揉着眼睛转头四看,见离家不远了,跺了跺脚兴奋道:“赶紧回,晚上炒肉吃。”
杨猎户没能说服宋老大,只能自背篓拿出买的药和油纸伞,“蓑衣先放里面吧,闲了我让三宝来取。”
宋老大催他,“快走快走,叫人看见以后你可有得忙。”
望着骡车走远,采薇难得茫然挠头,宋清给她解释:“乡里有车的人家不多,杨叔又是个热心肠的,总有人央他驾车办事儿,时间长了容易招麻烦。”
宋清因着年长,倒是知晓一些旧事,他爹本来也不打算麻烦杨叔的,只是妹妹要跟着一道去县里,昨晚这才上门求人。
见妹妹疑惑又好奇,附近又没旁人,宋清顺嘴说起旧事,“你年纪小,不知道也正常,那时候我也才四岁,因着方婶儿有了身子,杨叔买骡子套车,想着带方婶儿去县里医馆方便······”
采薇点头,方婶儿身子不好她是知道的,以前流了两胎,生下的头胎没养好也夭折了,所以杨鸿之小名取三宝,就是为了避开老大、老二的排行,免得被老天爷看中收了去当童子,当然这是乡里人的慰藉。
方氏有了身子,杨猎户又喜又怕,早早买了骡车就是为了方便带妻子去县里医馆,再者他有事儿往来县城和乡里也不会太久,留妻子一人在家他不放心。
事儿就是这么巧,妻子大着肚子,隔壁邻居小儿高热,而兴贤乡已是秋雨连绵多日,晚上邻居求上门,杨猎户驾车带着人连夜往县里赶。
乡道泥泞天色又黑,半道车侧翻陷入田里,人倒是没受伤,可那时候骡车有车厢,两个汉子愣是没抬起来,他让邻居抱着孩子往县里走,等天亮路上有人了抬起马车再追上去。
结果后来邻居媳妇四处说嘴,说他耽误事儿差点害了孩子性命,因着此一出妻子生气,病了一场,杨猎户也很生气,当即就买了别家地基请人盖新房,妻子生产前搬到新房,旧宅子连带地基一道卖了出去,自此,他便不再有求必应,就算赶车去县里路上遇见熟人,也不会主动叫人搭车。
时日久了,乡里人也咂摸出些味道,来找他帮忙尤其想搭他骡车去县里的人少了好多。
虽然名声没以前好了,可实惠落在自家,杨猎户倒也乐得别人不求上门,不过关系好的有事相求,他还是很乐意搭把手的。
就像今儿送宋大哥和阿清、三丫去县里,那蓑衣他也是特意留在背篓,能挡一挡背篓里的东西,不然等三人回家,一路上乡里人能将背篓的东西扒个底朝天。
骡车还没挨近院门,儿子已经跑出来,杨猎户惊诧:“今儿下学这早?”
杨鸿之踮脚牵缰绳,“我跟夫子请假了,留在家陪着娘。”
儿子就是孝顺,杨猎户喜滋滋,可跳下板车还是朝儿子后脑勺轻轻给了一下,“耽误一天,束脩可是讨不回来的。”
杨鸿之摸着后脑勺不悦,见他娘出来,噘嘴告状:“娘,爹又没事儿找事儿打我。”
方氏没应儿子,笑着关心丈夫,“可还顺利,三丫回家了?”
“嗯,回了,宋大哥和阿清他们也回了。”多的没说,杨猎户卸车牵着骡子往后院牲口棚去,出来见板车已经放在柴棚下,儿子坐回小桌写字,踱步过去转看。
在妻子叫他洗手吃饭时,摸了摸儿子脑袋,道:“夏税一收各家都不好过,我估摸县里房舍价钱会降,到时候看看有合适的咱们买一座,明年到县里书院读书。”
杨鸿之并不觉着县里书院就比夫子教的好,尤其是有宋家孝智叔在前,他瞪着眼迟疑:“孝智叔都在县里书院好些年了科举还没名堂,我也不用急着去吧。”再说县里书院束脩比乡里夫子贵多了。
“哼!”杨猎户轻笑,却不好多说宋孝智什么,只道:“还早呢,得
有合适的房舍才行。”
杨鸿之捏着笔的手紧了紧,搁下笔后扭捏道:“爹,今年别进山了,就在近处下下套子砍砍柴······”
知晓儿子担心他,杨猎户心里烫贴,嗔道:“放心吧,你爹我手艺好着呢。”说罢又有些不满足,很是遗憾道:“可惜你身子弱,不然爹的手艺教你,你一辈子都不愁吃穿。”
人世间,多的是几家欢喜几家愁,饱汉不知饥汉恶!
要是杨猎户是她爹,听这话采薇保准要跳起来举手,教她吧,她想过一辈子不愁吃穿的日子!
可惜,命运半点不由人!
才进院子,还没到倒座门口呢,上房、厢房接连有人出来,尤其是宋慧,端怕别人不知道她幸灾乐祸一样,扶着上房门框大声道:“吆,大哥你和侄儿这是咋了,得罪谁了挨着这顿······”
采薇狠狠瞪了她一眼,拉着弟弟进自家门,“明儿给你做好吃的。”
宋漓眼里憋了两泡泪,一路上硬忍着没掉,这会儿也不装坚强了,抽抽噎噎:“二、二姐,爹、爹和大大哥,怎怎么了?”
“做工受伤了,过两天就好,别哭啦!”采薇顾不上管弟弟,已经乐颠颠围着宋老大,等人放下背篓,连忙掏东西。
五花肉等会儿就炒成臊子,借着油锅刚好做饭,猪蹄晚上焖锅里,明早起来烂糊软糯吃着正好,嗯糯米得磨成粉,红枣先放起来······还得找乡里人买米,家里粮食不多了,采薇一边琢磨一边兴头头安排。
吴氏听着,拿过红枣准备放柜子,见小儿子脸蛋挂着泪珠眼巴巴,从油纸包掏了一颗塞小儿子嘴里。
采薇翻了个白眼,正要说话屋里光线一暗,门口站了个人。
杜氏站在门外探头,一眼就看见背篓和床板上的东西,眉眼一转看向大儿子大孙子,“你俩这是怎么了,做工怎么还跟人动上手了?”
这次,采薇的白眼翻出了天际,扭头将蓑衣放回背篓搁供桌下,自己拿着东西往灶台去。
吴氏也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宋老大搓着手干巴巴:“娘,没事儿,没动手。”
眼看自己被白眼狼无视,大儿媳更是老鼠躲猫一样藏东西,杜氏憋了一肚子火。
出去了三个人,结果三人回来个个带着伤,进了乡里到家一路上也不知被多少人看了笑话,杜氏没好气道:“没动手这鼻青脸肿的,你爹的脸都让你一家子丢光了,回来也不知道吱一声,知道的是分家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断亲了呢!”
知晓这是让他往上房去,宋老大犹豫。
见状杜氏直接甩手走人,嘴里骂骂咧咧:“我就说多操那闲心作甚,吃饱了撑得慌,人需要你操心在那儿念叨大半日······”
宋老大环视屋里,大儿子满脸担忧小儿子脸颊鼓鼓一脸懵懂,他烦躁地揪了揪头发,妻子正从里间出来,正要跟人说话,结果人连眼风都没给他直接去了灶台处。
宋老大叹了口气,磨蹭着出门。
采薇已经将灶房这边的蒸笼掀开看了,应该是晌午蒸的馍,还有一篮子野菜,看着是今儿才割的,晚饭有了主意。
野菜焯熟凉拌,再馏十来个馍,炒臊子后油锅煮疙瘩汤,晚饭齐活儿。
正坐在灶膛前生火呢,吴氏凑过来打听,“你们今儿干什么了,怎个个带着伤?”
采薇这才记起来,她额头还鼓着个包儿呢,顺手摸了一下,“嘶”了声:“没事儿,有付出就有收获,别看身上带着伤,工钱不低呢!”
吴氏愣怔,不过一瞬站起身暗骂着往门口去,“这个傻子,怕是······”
采薇不明所以,扭头看去,没见着宋老大,皱了眉头,“爹呢!”背篓还在供桌下,肯定不是往杨叔家去。
“去上房了。”
采薇起身,到门口时刚好看到个进屋的背影,看向宋清,“刘仲给了多少工钱?”
“二两。”
一听二两,吴氏急了,扯着大儿子急急道:“你拿着还是在你爹身上?”
“在爹那儿。”
吴氏目眦欲裂,整个人抖成筛子好半响说不出话来,几息后扶着门框喃喃:“一家子傻的。”
“已经分家,现在工钱不用交给我奶吧!”采薇心里很不是滋味。
吴氏摇头,望着上房眼里快要喷火,“你不知道,你爹他······”
“咱家夏税还没着落,爹应该会留一部分。”这话,宋清自己说得很是没底气,他也不确定爹会不会留银钱给自家,可也不想看着娘和妹妹争吵。
采薇冷了神色回灶台前,杵了杵灶膛里的柴棍,起身舀水洗肉,心里祈祷着宋老大能没那么愚孝!
前后不过五分钟,宋老大回来,还没进门见妻儿齐齐看来,挠着头干笑。
吴氏上前将人拽进门,避开门口低低道:“你上赶着过去做什么,家里夏税还没着落······”见丈夫难色变得难堪,没了话音,眼里的最后一点光彻底消散。
“你全给上房了,一文都没留?”
宋老大不说话低了头,吴氏闭眼,咬着牙撕巴人几下,扭头往灶房去。
目睹这一切的采薇,心里平静的像一潭死水,随手将瓢扔进水缸,砸起一片水花。
眼见二女儿拿了背篓、糯米出门,吴氏掐了一把小儿子,眼神示意跟上去。
宋漓还没明白,脊背就被推了一把,“跟着你二姐。”耳边是娘低低的叮嘱,他拔腿追了出去。
宋清坐在床板上,顶着脸上乌青看向门外,一言不发。
吴氏咬牙切齿,既恼丈夫没脑子不顾家,又担心父子离心,拧着丈夫胳膊:“你就不能想想自家,夏税从哪儿来?得了银钱身上的伤都舍不得买药,回来上赶着给爹娘送,他们差那几个子儿吗?”
“爹说下个月考试,老四要下场,再说这不是三丫身上还有么!”宋老大呐呐。
宋清收眼,不过一瞬又移开视线,起身往灶房去,“娘,先做饭吧,我收拾猪蹄。”
斜阳半露,巷道明暗交替,人影被拉得老长,一半铺在路面,一半立在墙壁。
采薇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低头。
脚上布鞋原本是大姐的,大姐穿不下了洗干净放着,去年翻出来给她穿,原本的千层底早就磨得不成样子,大姐重新缝了一层草鞋底,大拇指处的破洞用布头缝上,可现在又破了,还有些挤脚。
这样的生活,还要熬多久?
这种家亲人,有和没有,有什么区别!
采薇只觉得被铺天盖地的无力感裹挟,当家做主靠自己发家致富在宋家根本就行不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无力